“不可!”
一声反对刚落,人群里又站出个人。是来自曲阜曾子一脉的孟明,穿件洗得发白的儒衫,袖口磨出了毛边。
手里攥着卷《大学》竹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批注,指腹按在“格物致知”四个字上,指节泛白。
“安国君此法,看似兼容,实则离经叛道!”孟明往前迈了半步,声音比孔逊更急,唾沫星子溅到竹简上,他慌忙用袖子擦了擦,“您用律法管工坊,用‘利’诱工匠,这是法家的路数,哪有半点儒家‘礼治’的影子?”
他扫过在场的孔家人,语气带着不屑:“孔家在曲阜说得上话,却做不得整个儒家的主!颜回一脉在邹城,子夏一脉在魏国,哪一脉会认您这样掺了法家的‘儒’?”
这话一出,又有几个外地来的儒者附和。有个戴高冠的中年儒士,是子夏一脉的弟子,手里捏着块玉珏,声音冷冷的。
“学宫是传儒道的地方,让工匠来讲‘奇技淫巧’,岂不是本末倒置?儒家的根基,是‘仁义礼智信’,不是打铁磨木的手艺!”
季良站在一旁,悄悄攥紧了剑柄。甲片摩擦的细微声响里,他看着曹复——对方脸上没什么波澜,指尖却在无意识摩挲掌心的老茧,那是筑城时磨出来的硬皮,此刻泛着淡红色。
曹复倒没急着反驳,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的老茧蹭过衣摆,蹭掉点之前沾的石灰末。
他抬头时,目光先落在院角的流民孩子身上——那孩子还在玩泥巴,偶尔抬头往这边望,眼里满是好奇。
“孟先生说‘礼治’,可孔子先生也说‘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曹复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场中的议论,“工坊用律法,是怕工匠争抢工具伤了和气;用‘利’诱,是让他们能养活家人。这不是法家,是‘仁’的实在做法——连肚子都填不饱,怎么谈‘礼’?”
他指了指远处的工坊方向,那里传来隐约的打铁声,“叮叮当”的脆响混着风飘过来:“工匠教算术、度量,是让学生知道‘物有本末’,知道一碗饭、一把剑是怎么来的。这不是‘奇技淫巧’,是‘格物’的真学问,怎么就本末倒置了?”
孟明张了张嘴,想再说什么,却被曹复的话堵得噎了一下。他攥着《大学》的手更紧了,竹简边缘硌得掌心发疼,却想不出反驳的话。
孔谦站在一旁,轻轻叹了口气。拐杖戳在地上,发出“笃笃”的声,溅起几点尘土:“孟先生说得对,我们曲阜孔家,终究只是儒家一脉,做不得整个儒家的主。”
他抬头看向曹复,眼里的期待淡了些,却多了几分真诚:“可安国君的想法,是真能让儒家活起来的路。颜回一脉重‘仁’,却总在书里找答案;子夏一脉重‘仕’,却离百姓太远。您这‘落地的仁’,或许才是先生当年想走的路。”
“说得好听!”孔逊突然插话,腰间的玉坠晃了晃——那玉坠上的保守派印记,在阳光下看得更清楚了,“离了‘纯儒’的根,再怎么改,也是歪路!我已经让人送信去邹城,颜回一脉的长者,绝不会认您这一套!”
曹复心里轻轻“哦”了一声。他刚才就觉得孔逊的反对太急,此刻见他提“送信去邹城”,心里忽然有了数——怕不是早就和颜回一脉的保守派串通好了,就等着今天发难。
他没点破,只是弯腰捡起块小石子。石子表面光滑,是被人踩磨了很久的。他把石子递给旁边的流民孩子,孩子怯生生接过去,攥在手里,偷偷对他笑了笑。
“认不认,不重要。”曹复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学宫扩建会继续,工匠讲课也会继续。至于儒家的路怎么走——不是哪一脉、哪个人说了算,是百姓说了算,是做事的人说了算,实事求是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儒者,不管是支持的还是反对的:“孔子先生说‘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与其在这争‘纯不纯’,不如一起看看,把学宫建好,让百姓有饭吃、有书读,是不是比空讲‘仁义’更实在。”
这话让场中安静了不少。有个年轻的孔家子弟,悄悄把之前藏在身后的竹简拿出来,翻开到“有教无类”那一页,小声念了起来。连之前附和孟明的几个儒者,也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竹简边缘。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脚步声。是萧山派去传信的人回来了,手里拿着张纸条,跑得满头大汗:“安国君!曲阜的老工匠回话了,说愿意来安城议事,还问……还问能不能带徒弟一起来学宫听课!”
曹复笑了笑,接过纸条。纸条是用炭笔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期待。他抬头看向孟明和孔逊,语气轻松:“你看,连工匠都想读书,咱们这些讲‘教化’的,总不能比他们还固执吧?”
孟明的脸涨得通红,转身就往外走,儒衫的下摆扫过门槛,差点绊倒。孔逊也没再说话,攥着《诗》竹简,往角落里退了退,眼神却还盯着曹复,带着不甘。
孔谦看着这一幕,轻轻摇了摇头,却对身边的孔家人说:“去把学宫扩建的图纸拿来,咱们现在就商量,哪块地建讲堂,哪块地建书库。”
院子里的气氛渐渐活了过来。支持曹复的儒者围在一起,讨论着请哪家学派的讲师;学生们凑在门口,好奇地问工匠讲课会教什么;连那个流民孩子,都拿着小石子,在地上画起了学宫的样子。
季良走到曹复身边,压低声音:“你刚才说的‘做事的人说了算’,说得好。”
曹复笑了笑,指了指远处的炊烟:“不是说得好,是得做得到。安城要站稳,学宫要活,工家要聚,哪一样都得靠做事,不是靠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