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铁刚把陶土样本放在案上,曹复的指尖就戳了上去。
土粒沾在指腹,黏得像裹了层薄胶,搓开时能摸到细碎的云母片——泛着星子似的光,是尼山特有的土,错不了。
“这土烧倒焰窑正好。”墨铁拿起窑尺,尺上刻度磨得浅淡,“控烟孔按你画的‘距窑底三寸’挖,风向朝东南,错不得。”
曹复没接话,目光黏在案角的筛子草图上。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土样纹路,突然开口:“陶勇那边,你多盯着点——他编筛子,别让他单独待着。”
话音刚落,石砚掀帘进来。
手里布巾沾着泥,擦汗时蹭得脸颊一道灰痕,汗滴顺着下颌线往下淌,砸在衣襟上洇出小湿点:“安国君!流民都聚齐了,就等墨哥教筛土!”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半块粟米饼,饼边沾着沙粒,硌得掌心发疼:“流民棚见老陶匠磨陶刀,说要帮忙建窑——还有个小孩,拿陶片说是陶勇给的,叫‘烧窑用得着’。”
曹复指节猛地攥紧,土粒嵌进掌心纹路,刺得发疼。
突然想起穿越前查建材的糟心事——供应商拍着胸脯说“小问题不影响”,结果钢筋强度差三成,差点出人命。
口腔里泛着淡土腥味,他压下翻涌的情绪:“走,去流民棚看看。”
起身时碰倒竹筒,桑芽撒在墨铁的工具箱上。
弯腰去捡,指尖被桑芽梗扎了下,皱眉拔出来,带点绿汁的小刺粘在指腹,血珠细得像针尖:“石砚,叫季宁把新采办带来,让他跟着筛土。”
流民棚搭在工坊旁,草席缝里露着枯黄稻草。
老陶匠正坐在石头上磨陶刀,刀刃锈迹磨掉些,泛着冷光。看见曹复,慌忙起身,陶刀差点脱手,声音发颤:“安国君,您来啦?”
曹复的目光落在他脚边的陶片上——边缘有个浅印,是季家工坊的标记,还沾着点红绳纤维,风一吹轻轻晃。
“这陶片哪来的?”蹲下去指尖碰了碰,糙得磨指腹,像摸在砂纸上面。
老陶匠喉结滚了滚,眼神飘向棚外桑林:“是、是陶勇给的,说垫窑底能防砖粘底。”
慌忙补充,手都在抖:“我没敢用,怕出错——您要是不乐意,我现在就扔了!”
曹复没说话,转头看见棚角的小孩。
小孩攥着块一模一样的陶片,正用石头敲着玩,“嗒嗒”声在棚里回荡,陶片上的红绳纤维被风吹得乱晃:“叔叔,这陶片能烧出花吗?陶勇说能。”
墨铁突然凑过来,声音压得低,气息拂过耳畔:“安国君,这陶片质地不对——掺了沙,烧窑时会裂,还会崩火星,容易引着柴。”
曹复后槽牙咬得发紧,腮帮子鼓出硬邦邦的弧度。
刚要开口,就见季宁领着新采办季何过来,季何手里的账本边角卷得厉害,还沾着点暗红桑汁,像干了的血:“安国君,您叫我?”
“跟着流民筛土,每筛一次记在账本上。”
曹复指了指墨铁手里的窑尺,“筛出来的土用这尺量,超过半寸的全挑出去——敢掺沙,直接送卞邑大牢。”
季宁眼睛亮了亮,攥紧账本的指节泛白:“您放心!我亲自盯着,绝不让人搞小动作!”
转身时,季何的账本“啪嗒”掉在地上。曹复弯腰去捡,看见里面夹着张纸条——用桑汁写着“筛土时多留粗沙”,字迹潦草,和陶勇的笔迹隐隐相似。
把纸条攥在手里,边缘粗糙硌得掌心疼。
突然听见棚外“哗啦”一声,是筛子落地的脆响。跑出去时,正看见陶勇蹲在地上捡筛子,竹篾断了两根,筛孔里卡着块大石子,抠都抠不出来。
“陶勇,这筛子怎么回事?”
走过去指尖戳了戳筛孔——左边密右边疏,明显是故意编错的。
陶勇的手开始抖,捡筛子的动作越来越慢:“是、是竹篾不够,临时编的,没注意疏密……”
指缝里还沾着没清理的红绳纤维,跟陶片上的一模一样。
慌忙去掰竹篾,想调整筛孔,却把断篾掰得更碎,竹刺扎进指尖,渗出血珠,滴在地上晕开小红点。
墨铁走过来,拿起筛子掂了掂:“这不是竹篾的问题——编的时候故意偏了,左边密右边疏。”
“筛出来的土左细右粗,烧砖时受力不均,一撞就裂。”
顿了顿,从工具箱里拿出新竹篾:“我教你编,按草图‘每寸三篾’来,一根都错不得。”
陶勇的脸瞬间白得像生瓷,指尖的血珠滴在筛子上,红得刺眼。
曹复看着他,突然想起石砚说的“陶勇帮孟家烧过装盐的陶罐”——指腹蹭过兜里的纸条,桑汁的腥气混着土味,闷得胸口发紧。
“先编筛子吧,别耽误建窑。”
转身往工坊走,刚走两步,就听见墨铁的声音:“安国君!陶勇的风箱里有东西!”
跑回去时,墨铁正打开风箱,里面掉出几粒白色颗粒——是盐,大小不均,混着桑田泥土,更像是宋国卤盐,和鲁国井盐的细腻质感完全不同。
风箱内壁还贴着张纸条,用桑汁写着“三日后窑炸”,下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窑形,旁边标着“控烟孔塞沙”。
曹复指节攥得发白,纸条捏在手里皱成一团。
突然听见棚外有轻响,是踮脚跑的声音——抬头时,只看见个灰衣人影闪过,鞋上掉了块黑褐色泥块,和孟家桑田的泥色一模一样,连泥里的细草屑都对得上。
“别追。”拦住要冲出去的石砚,指尖蹭过风箱里的盐粒,凉得像碎冰,“三日后,等着抓现行。”
墨铁点头,把盐粒收进布包:“我让流民建窑时,偷偷把控烟孔的沙清理掉,再在窑边藏人——陶勇敢动手,跑不了。”
季宁凑过来,手里的账本攥得死紧,指腹都泛白了:“安国君,要不要派亲信盯着陶勇?”
“不用。”曹复的目光落在陶勇身上,他正蹲在地上编筛子,指尖的血珠还在断断续续地滴,“让他编,编完了,咱们再‘用’他的筛子。”
风卷着草屑过,流民棚的草席晃了晃,露出里面的稻草,簌簌往下掉。
摸出兜里的陶片,边缘的红绳纤维还在——这根绳,终于要牵出藏在后面的人了。
抬头看向工坊的烟囱,青烟比早上粗了些,却还是歪歪扭扭的,像根没撑直的脊梁。
曹复心里暗啐:这群家伙,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古代的偷工减料套路,跟现代的黑心商家简直一个模子刻的。
阳光透过棚顶的破洞洒下来,落在筛好的陶土上,泛着细密的光。
一场蓄谋已久的破坏,即将变成一场瓮中捉鳖的收网——他倒要看看,孟家这次还能怎么狡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