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礼的喜庆红绸还未撤下,已被更深的血色浸透,无力地垂挂在断壁残垣间。
天剑宗,这个素来以剑气凌霄闻名的仙门大派,此刻被浓重的血腥与哀戚笼罩。
揽月台已不复存在,只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坑。
昔日演武的青石广场上,白布覆盖的遗体排成长列,低阶弟子们红着眼眶。
沉默地搬运着同门的尸身,清理着魔物留下的污秽。
压抑的啜泣声时而响起,又很快被咬唇忍住。
药堂里人满为患,伤者的呻吟与灵丹妙药的气息混合在一起。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挣扎的味道。
几位长老强撑着伤势,指挥若定,声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沙哑。
护宗大阵的光芒黯淡了不少,需要持续输入灵力修补。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以及刻骨的仇恨。
而造成这一切的源头之一,那位曾力战魔主的剑仙凌绝尘。
此刻正躺在洗剑洞府深处的寒玉床上,深陷于无法醒来的梦魇之中。
洞府内,寒气似乎比往日更重了几分。
凌绝尘静静地躺着,脸色苍白得几乎与身下的寒玉融为一体。
他胸口的致命伤已被墨云铮用尽手段暂时封住,但内在的崩溃远比肉体创伤更为可怕。
他拒绝醒来。
或者说,他的意识将自己囚禁在了那片血色的记忆里,反复循环。
在梦中,他一次次冲向璃光,却一次次被那决绝推开的力量阻挡。
他眼睁睁看着那金蓝色的光柱冲天而起,看着那熟悉的。
带着依赖与孺慕的笑容,看着她喊出“爹爹,爹爹。”
最后笑容在光芒中破碎,只有一句。
“爹爹,墨叔叔,你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然后……万物寂灭,只剩下那柄冰冷、沉寂的断尘剑。
“是我……没能护住她……”
“若不是我大意……若不是我修为不够……”
“为何……活下来的是我……”
自责如同最锋利的剑气,在他心脉神魂间反复切割,比魔气侵蚀更为痛苦。
他封闭了五感,拒绝了外界的一切,宁愿沉沦在这无间地狱里自我惩罚。
也不愿面对璃光已然逝去的现实。
偶尔,他无意识蜷缩的手指会触碰到身侧的断尘剑。
身体便会剧烈地颤抖一下,仿佛被灼伤般缩回,眉宇间拧紧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
墨云铮的情况同样糟糕。
他强行燃烧神魂施展破魔灵光,内腑受了极重的震荡,经脉也多有损伤。
此刻,他脸色苍白,唇上毫无血色,每次呼吸都带着隐忍的痛楚。
连番恶战和最后的爆发,几乎掏空了他的身体。
但他没有时间去调息。
他固执地守在凌绝尘床边,几乎寸步不离。
“凌绝尘,该服药了。”
他端着一碗温热的、散发着苦涩与清香的药汁,声音低沉而沙哑。
见床上的人毫无反应,他沉默了一下,然后极其小心地。
用巧劲捏开凌绝尘的下颌,将药汁一点点渡进去。
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对方,哪怕知道此刻的凌绝尘可能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喂完药,他会执起凌绝尘冰冷的手,缓慢而稳定地输送着自身所剩无几的温和灵力。
为他梳理体内依旧混乱的气息,驱散那些顽固残留的魔气。
这个过程对他自己也是极大的负担。
细密的冷汗不断从他额角渗出,他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外面……下雨了。”
墨云铮望着听雪庐外淅沥的雨幕,像是自言自语。
又像是在对凌绝尘诉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宗门里的青石板路被洗得很干净,好像……能把血迹都冲走一样。”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难以言喻的涩然,“可是,有些东西,是冲不走的。”
他的目光落在凌绝尘紧蹙的眉心上,那里凝聚着化不开的死寂。
墨云铮伸出手指,似乎想将其抚平,却在即将触碰到时,无力地垂下。
他知道凌绝尘能听见,只是不愿回应。
夜深人静时,墨云铮会疲惫地靠在床沿,看着凌绝尘沉睡(或者说自我封闭)的侧脸。
听雪庐内只有夜明珠清冷的光辉,映照着他同样憔悴的容颜。
“凌绝尘……”他低声唤着,不再是平日里那洒脱不羁的语调。
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温柔和深藏的痛楚,“你就打算……一直这样睡下去吗?”
“璃光若看到你这副模样……她该有多难过?”
“她拼尽一切,不是为了换一个活死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压抑的哽咽。
“我知道你痛……我也痛……我的心……也像被剜掉了一块……”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凌绝尘那只没有触碰断尘剑的手,掌心冰凉。
“可是凌绝尘,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他终于吐露了最深沉的恐惧,声音轻若蚊蚋,却重若千钧。
“这偌大的修真界,这漫长的仙途……没有你在前面挥剑。
没有璃光在后面笑着叫‘墨叔叔’……你让我一个人,怎么走下去?”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从他眼角滑落,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迅速变得冰凉。
他没有擦拭,只是将额头轻轻抵在交握的手上。
肩膀微微颤动,无声地承受着双重的煎熬——身体的伤痛。
与眼见挚爱心死如灰却无能为力的剧痛。
洞府外,雨声未歇,洗刷着战后的创伤。
洞府内,一人深陷梦魇无法自拔,一人身受重伤默默守护,用自己的方式。
固执地想要拉住那个不断坠向深渊的灵魂。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却因这无声而深情的守护,未曾彻底熄灭。
听雪庐外,雨声淅沥,敲打着洗剑池畔的残荷与新叶。
听雪庐内,寒气似乎能沁入骨髓。
墨云铮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续脉灵参汤”,碗沿温热,却暖不了他冰凉的手指。
他走到床边,看着凌绝尘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仿佛连呼吸都轻得快要消失。
“凌绝尘,”他开口,声音因伤势和连日的疲惫而异常沙哑。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起来,喝药。”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灵魂早已抽离。
只留下一具被痛苦掏空的躯壳。
墨云铮闭了闭眼,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气。
他坐到床边,将药碗放在一旁,伸手想去扶凌绝尘。
他的动作因为内伤而有些迟缓,指尖在触碰到凌绝尘肩膀时。
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衣衫下紧绷而冰凉的肌肉。
“我知道你听得见。”墨云铮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无奈的痛楚。
“你还要这样惩罚自己到什么时候?璃光她……”
“别碰我。”
一声极其微弱,却冰冷彻骨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墨云铮的话。
凌绝尘依旧没有睁眼,但那紧抿的唇瓣却微微开合,吐出了这三个字。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避开了墨云铮的触碰,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烙铁。
墨云铮的手僵在半空,心口像是被狠狠捶了一下。
他看着凌绝尘排斥的姿态,一股混合着委屈、心疼和愤怒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
“不碰你?”墨云铮猛地收回手,声音陡然拔高,因为激动牵动了内伤。
忍不住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咳咳……凌绝尘!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像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吗?!”
他指着放在凌绝尘身侧那柄沉寂的断尘剑,声音颤抖。
“璃光拼了命,不是为了救回一个只会躺在那里等死的懦夫!
她燃烧自己,是为了让你活下去!活生生地、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不是让你在这里像个活死人一样自我放逐!”
“懦夫……”凌绝尘喃喃重复着这个词,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清澈锐利如寒星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空洞得可怕。
里面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和自嘲。
“你说得对……我就是个懦夫……我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
“护不住?”墨云铮红着眼眶,猛地俯身,双手撑在凌绝尘枕边。
逼视着他的眼睛,两人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痛苦的呼吸。
“是!我们是没能护她周全!但那不是因为你弱!
是因为魔族卑劣!是因为赤魇蓄谋已久!”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你以为只有你痛吗?凌绝尘!我的心也不是铁打的!
我看着那孩子在我眼前……在我眼前消散……我难道就不痛吗?!
她也是叫我‘墨叔叔’的啊!”
“可我们不能就这样倒下!”
墨云铮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洞府内回荡。
“天剑宗需要你!那些死去的弟子需要有人为他们讨回公道!
璃光的仇……还没报!”
听到“璃光的仇”几个字,凌绝尘空洞的眼神终于波动了一下。
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死灰复燃般的戾气在他眼底一闪而逝。
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疲惫和绝望淹没。
他重新闭上眼,偏过头,哑声道:“……出去。”
墨云铮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他踉跄着直起身,胸口剧烈起伏,内腑的伤痛让他额角青筋跳动。
他没有离开。
而是沉默地再次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药。
他没有再试图去扶凌绝尘,也没有再说话。
只是用勺子舀起一勺药汁,递到凌绝尘唇边,动作固执而僵硬。
“喝药。”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执拗。
凌绝尘抿紧嘴唇,无声地抵抗。
墨云铮举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微微颤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良久,墨云铮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将勺子放回碗里。
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他低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带着哽咽的声音缓缓流出:
“凌绝尘……算我求你……行吗?”
“别这样……别让我觉得……我连照顾你都做不到……”
“我只有……只剩下你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是最沉重的锤子。
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敲打在凌绝尘紧闭的心门上。
凌绝尘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那紧抿的唇线。
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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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天剑宗的秩序稍复,但空气中弥漫的悲伤与紧张并未散去。
墨云铮刚为凌绝尘渡完灵力,正疲惫地揉着额角,洞府外的禁制便被触动了。
一名值守弟子在门外恭敬传音:“墨师叔,山门外有访客。
自称是云梦泽墨家之人,奉家主之命,特来探望您。”
墨云铮动作一顿,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
云梦泽墨家,他的本家。
在这个当口派人来,目的绝不单纯只是“探望”。
他看了一眼床上依旧毫无声息的凌绝尘,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袍。
压下体内翻涌的气血,脸上恢复了几分平日里惯有的、带着疏离的从容。
这才缓步走出洞府。
来者是墨家的外务管事之一,墨林,一位面容精干、眼神透着世故的中年修士。
他见到墨云铮,立刻躬身行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三少爷,家主听闻您在天剑宗遭逢大难,身受重伤,忧心不已。
特命属下携‘九转化生丹’与‘万年温玉膏’前来,助您疗伤。”
墨云铮淡淡扫过他手中的玉盒,确实是难得的疗伤圣品。
他微微颔首:“有劳父亲挂心,也辛苦林管事跑这一趟。
我的伤势已无大碍,调息些时日便可。”
墨林脸上堆着笑,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向墨云铮身后的洗剑洞府,语气带着试探。
“三少爷无事便好。只是……听闻此次魔族来袭,天剑宗凌绝尘长老伤势极重。
甚至其剑灵……唉,真是修真界一大损失。
家主亦深感痛惜,嘱托属下问候凌长老。”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劝诫的意味。
“三少爷,您在此地耽搁已久,如今凌长老情形不明,天剑宗又正值多事之秋。
家主的意思是,您既已受伤,不若随属下返回云梦泽静养。
家族资源丰厚,于您伤势恢复更为有利。
此地……终究是外派,诸多不便。”
墨云铮听着他看似关切实则催促的话语,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
他如何听不懂家族的意思?
无非是觉得他留在这是非之地。
与一个“废了”的剑仙以及一个元气大伤的门派纠缠。
于墨家无益,甚至可能惹祸上身。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面向洗剑洞府的方向。
目光仿佛能穿透石门,看到里面那个沉寂的身影。
他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异常复杂,有痛楚,有温柔,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片刻沉默后,墨云铮转回身,看向墨林。
原本略带倦容的脸上,此刻却焕发出一种近乎锐利的神采。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墨林乃至周围几名隐约关注此地的天剑宗弟子耳中:
“林管事,回去禀明父亲,”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他的好意,云铮心领。但云铮不能离开。”
墨林一愣,下意识问道:“为何?三少爷,此地凶险未定,您……”
墨云铮打断了他,他的目光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落在了那扇紧闭的石门上,声音沉稳而坚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天地至理:
“因为里面躺着的人,是我认定的道侣。”
此话一出,空气仿佛凝固了。
墨林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那精明的笑容瞬间僵住,满是难以置信。
周围隐约传来的吸气声清晰可闻。
道侣?!
三少爷和那位冷得像块冰、如今更是生死不明的天剑宗剑仙?!
墨云铮似乎完全没看到墨林的震惊,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他重伤于此,心死神伤,我岂能弃他而去,独自返家静养?”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墨林,眼神里带着疏离的警告。
“此事,我心意已决。家族若还认我这个三少爷,便不必再劝。
若觉得我此举有辱门风,或是不愿沾染麻烦……
“再则我乃药王谷弟子,一切都由药王谷做主。”
他微微抬起下颌,那是墨云铮少有的、带着傲然与疏离的姿态。
“至于墨家,就当从未有过我这个人吧。”
“三少爷!您……您此言慎重啊!”
墨林彻底慌了神,他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
道侣?这简直……
他看着墨云铮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知道这位向来有主见的三少爷是认真的。
墨云铮不再多言,只是淡淡道:“丹药我收下,代我谢过父亲。
林管事,请回吧。”
说完,他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墨林,转身,毫不犹豫地再次走进了洗剑洞府。
将那扇石门缓缓关上,也将外界的纷扰、家族的顾虑,彻底隔绝在外。
石门之内,寂静无声。
墨云铮背靠着冰冷的石门,缓缓滑坐在地。
刚才那番话,几乎用尽了他强撑起来的力气。
内腑的伤痛再次袭来,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
他抬起头,望向寒玉床上依旧毫无动静的凌绝尘。
脸上强装的镇定褪去,只剩下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凌绝尘……”他低声唤着,嘴角却扯出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
“你听见了吗?我这下,可是把墨家三少爷的身份,和你彻底绑在一起了。”
“你若是……一直消沉,我岂不是亏大了?”
他的声音带着玩笑般的自嘲,眼底却是一片深沉的、义无反顾的坚决。
洞府内依旧没有回应。
但在那无尽的黑暗与死寂中,仿佛有什么东西。
因为这句石破天惊的宣告,而悄然改变了一丝。
是那萦绕在断尘剑上悲伤的剑意?
还是凌绝尘那如同冰封的心湖深处,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无人知晓。
但墨云铮知道,他已经斩断了自己的退路。
从此,他与凌绝尘,荣辱与共,生死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