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话随魂灵一并随风而逝，然而白骨却也不曾追问她究竟成为了鬼门的什么人。权力与地位，她曾经苦苦追求的，一朝得手与否，竟然都不再重要。
她漂亮的眼珠转了转，琉璃一样透亮，映着天穹与云翳的倒影。那些往日从未在意过的风景，落入眼中，竟然也秀丽得惊人。
她也马上就要死了。子蛊反噬，啮咬心脉，她的心脏碎得比独孤白还还彻底，眼下不过是濒死之前的苟延残喘罢了。
忘川上前了两步，低头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姐姐，声音低低的，听不出难过与否：“你还有什么心愿么？”
“我能有什么心愿？”白骨眼睛弯弯，“我现在痛快得很呢、咳……我连他的心脏都撕碎了，还有什么是我杀不死的人么？”
她勉力说出这两句，已是强弩之末，张口咳出一大块血污。不止忘川，所有人都知道她命不久矣，是以即使她话语说得狂妄又自信，也不曾有人拆穿她。
“是。”忘川只是顺着她的话说，“姐姐你做得不错。”
白骨笑容忽而收敛，望着他道：“你何必喊我姐姐？你是新的鬼门门主了。”
这话却叫忘川微微一惊，说道：“你说什么呢？”
在他的设想里，独孤白一死、鬼门一散，他这鬼门罗刹的身份自然也是随之烟消云散了的。往日曾作过的恶、造过的孽，只等偿还干净了，也就能光明正大地回到正道之中了。即使他杀过人，要为此偿命——眼睛一闭，却也就此干净了，有何不好？
然而在独孤白之后，白骨竟也说他离不开鬼门，还是“要成为鬼门的门主”……当真不如一刀杀了他来得痛快。
不等他再问，白骨唇角微微一勾，已然断去了气息。那双琉璃珠般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呆滞地不动了，半缕尚未逝去的笑意凝固在眼底，又被映出的流动的云翳轻轻抹去。
忘川猛然抬头，跌跌撞撞地后退了两步。林乐乐不解其意，随着环顾了一圈，随即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常清峦濒死、正软倒在一旁，独孤白更是已然毙命。然而场中的喊杀声并未停止，甚至有人清清楚楚地看过来一眼、瞧见了自己首领的尸身，仍然满面凶恶地举起自己手中的兵刃！
林乐乐惊道：“这究竟是怎么——？！”
话说到一半，胸口一阵翻山倒海般的烦闷袭来，她眼前一黑，险些原地跪倒下去。
江茸眼疾手快，一步冲上来扶住了她，指尖在她腕上一搭，眉头微蹙，便道：“无妨，你体内的蛊虫因母蛊死了，眼下正濒死挣扎着，但它伤不到你了。”
林乐乐想要点点头、示意江茸自己知道了，然而钝痛一阵接着一阵，撞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呼吸滞涩得几乎无法喘息，唯有用力地攥紧江茸的手，指尖死死地掐入她的皮肤之中。
她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尖锐地疼痛，菌丝勒进骨骼，濒死之时爆发出了巨大的力量。好像要把她硬生生地拆成一地零碎似的，刺痛感针扎一样弥漫上来，林乐乐连呼吸都像带着血沫。
此情此景，眼看着她是做不成主力了。江茸目光飞快地在场中一扫，与徐无音、晏晖天的目光碰过一轮，最终又缓缓地落到了忘川身上。
她问道：“今次动手的全是你们门中的人么？”
忘川似在出神，并未回答，倒是晏晖天说道：“除了……并无青影剑宗的人。”那半句话的间隔被他艰难地吞下了，面容依然平静，假装那不是无法宣之于口的名字。
江茸又问：“既都是你鬼门中的人，你门派之中，可有什么号令属下的信物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晏晖天惊喜道：“是啊！师弟，若有信物，你快拿出来叫他们住手。迷途知返，这也算得大功一件，往后——”“没有。”忘川摇了摇头，轻轻地说。
晏晖天的话语戛然而止。
忘川脸上，竟然淡淡浮现出零星的笑意。那笑意越来越浓，直至将他的双唇提拉成不正常的弧度，那双眼睛却还是毫无笑意，连眯一下都懒得。
“你不明白么？晏少侠。”他轻言细语地说，言谈之间，竟然像极了独孤白的神情，“此刻，白骨死了、独孤白死了，她流风刀眼看着就要回她的刀宗去，我是鬼门的门主了！谁看不出这一点？他们不听什么信物，只听门主的话啊——这还是我父亲一手训教出来的！”
他大笑出声，几乎夸张：“我说我会做鬼门的门主，你听不明白么！所有人都听好了——独孤白死了，现在我是鬼门的门主！”
这一声喊出，场中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晏晖天看着他，像看一个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他双唇翕动，说：“为什么？”
不为什么。忘川看着他，没有说话，但眼神中明明白白地写满了这四个字。
不解释，没有为什么。
他如白骨的遗言，如独孤白的遗愿，自己选择了成为鬼门的门主。
未死的子蛊尚且在体内颤动，牵丝秘不如“囚冥”一般霸道烈性，母蛊死去，子蛊尚且偷生。来日，他可以用这副身躯里的血液，培育出新的牵丝秘，甚至是“囚冥”，培养出新的忘川与白骨，傀儡悬在指尖，无穷无尽。
忘川笑了笑。他不再看晏晖天，也不再看满面痛苦之色的林乐乐，而是看着场中下手毫不留情的一众杀手，轻飘飘地唤道：“——都住手！”
不知为何，他说话竟果然管用。场中杀手立时停住了招式，原本咬紧牙关、准备殊死一搏的见状，有人松下一口气，也有人怒吼一声，趁机便扑了上去、想要趁势反击，场中立刻也乱做了一团。
忘川却不理会这些，只是自顾自地说道：“鬼门之人，若有谁还忠于独孤白的，大可以留下来拼杀。有愿意跟随我的，这便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