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满身风霜，原本凌厉的面容中满是憔悴，发髻微乱，连鬓角也挂上了千里奔波带来的草叶。此刻看着林乐乐浑身上下裹满了白布，虚弱无力地躺在床上、唇色都淡得发白，喉中一哽，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良久，林乐乐才艰难地打破寂静：“师姐…你回来得这么快？”
她看徐无音面色有异，实在不像她印象中果敢坚毅、责任心极强的大师姐，忍不住心想：该不会师姐也要哭一鼻子罢？
余光之中，林乐乐瞥见另一位已经掉过眼泪的悄悄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把门掩上了。
门框撞上门板，发出一声轻响。木头相触的声音好似将徐无音的魂招了回来，她如梦初醒似的，道：“我收了江少门主的信，才知道原来鬼门攻的是断刃峰，唯有日夜兼程，祈求快些赶来……却不想还是迟了一步。”
她走到林乐乐的床榻边，慢慢蹲下：“……对不住，师姐来迟了。”
林乐乐打入了宗门拢共听徐无音说过两次对不住，两次都是对着自己，而眼下徐无音还低着头，将面容深深埋进肩颈投下的阴影里。一向强横的大师姐罕见地弱势，顿时叫林乐乐浑身不适应。
“师姐也是、也是没想到，”她磕磕绊绊地开口，实在是学不来旁人巧舌如簧的安慰，“又不是大罗神仙，鬼门那些人心思狡诈，这也怨不得师姐……”
“怨我。”徐无音抬起头，轻声说。林乐乐心里咯噔一声，她清晰地看见徐无音凤眼的眼尾挂上了泪痕。
“是我误判鬼门目标，想当然地认定他们要屠的是剑宗，所以一路奔走求援、调走了所有附近宗门中的好手，这才叫我宗连援手都求不到。”徐无音盯着林乐乐的眼神，一字一句细数自己的罪状，“我还放你独自行动，累得你必须以命相搏……
“师妹，师姐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宗门上下所有喊我师姐的师弟师妹。”
林乐乐被她如此严重的话语骇住，一时不敢说话。
她情知徐无音对“大师姐”的身份看得极重，也因此将刀宗的担子都放在了自己肩上，好像师弟妹们喊她一声大师姐，她就理当护住刀宗所有人平安顺遂似的。
可是世间不如意者十有八九，谁也并非全能的神佛，又怎可能以一己之力，挑起全宗的担子？
林乐乐心想就鬼门那帮人，凭你一个玩得过才见鬼了。欲要出言劝慰，却见徐无音抬起手，手背拭去了眼角的泪痕。
刀宗的大师姐就算落下过温热的泪珠，眉眼却依然锐利、凛冽、坚硬如石：“师妹，你放心。宗门遭袭一事，我必会叫鬼门血债血偿。”
林乐乐吁出一口长气，一颗心终于飘飘悠悠地落了地。是她多虑了，徐无音何等坚韧一个人，怎么可能为一个莫须有的错误就把自己困死？
却不想徐无音续道：“你师父的事，我也不会再说了……或许也是我有失偏颇。”
听见这句话，林乐乐一骨碌坐…没坐起来，脊背一线针扎般剧痛，徐无音伸手把她按了回去。
“我原先以为你师父是懦夫，”徐无音站起身来，不再看林乐乐的面容，“我想抛弃宗门的人，怎么可能不是一个懦夫？
“可是今日我回山来，看到死去的师弟师妹，陆甘、李长央、郑泽熹……一个一个，或死或伤，我这才知道原来最沉重的不是炼体时用的沙袋，而是活人死去后的尸身啊。
“那一刻我想逃，也想丢下刀转身就跑，你明白么？这些人都是因为我而死的，因为我冲动、鲁莽、决策轻率。是他们信赖的大师姐断送了他们的后路，我怎么能再在这里待下去？”
林乐乐急着打断她：“你这不是也没走？”
徐无音疲倦地笑笑：“有过这个念头，就不一样了。你会知道有一个瞬间你想要逃避，那个瞬间你不再忠勇仁义，只想着自私地独自离开。”
林乐乐愣在原地，她想到了徐无音向她描述的李予离开时的情形。
自私地独自离开？
李予…当年也是这样的么？
林乐乐只觉得脑海里一跳一跳地泛疼，她实在是毫无力气去思索旧年的真相了。好在徐无音也没让她疼太久，而是说道：“我想或许当年的事情也有些内情，这次我师父叫你养好后去找他，或许就与此事有关。”
林乐乐问她：“你已经去见过易师伯了？”
徐无音的肩膀颤了颤：“还未…我不敢见他。”
不想、不愿、不敢去见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师父，是怕从那双眼中读出愤怒，还是沉重得让她不敢想象的失望？
时隔经年，她或许终于隐约地触及了赵鸣野投来的最后一眼。
林乐乐轻声道：“师姐，不要对自己太苛刻。”
言语苍白，无法缓解情绪之万一。
徐无音深深地叹了口气，隔了片刻才蹲下身来，揉了揉林乐乐的脑袋。
“没事。”她朝林乐乐露出带着安抚意味的笑，“我可是什么伤都没受呢，不必担心我。倒是你现下可要好好养着，否则要怎么去见师父？”
林乐乐仰起脸：“我好多了！我现在就可以去。”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一般，她扒开徐无音的手急不可耐地跳下地。双足落地的瞬间，她腿弯一软，险些直接跪倒在地上。
徐无音把她按回榻上，顺手扯过软被盖住，手底卷了卷，将被角掖进床褥下，像圈什么小猫小狗似的把林乐乐牢牢地掖在了被子下面。
“乖。”她迎着林乐乐不服气的、瞪得圆溜溜的大眼睛，微微一笑，“好好养着…不然我就要告诉江少门主。”
林乐乐噎住了。江茸对她而言是大杀器。
徐无音满意了，转身离开房间。
在她的背影消逝前的最后一秒，林乐乐嘶声问道：“师姐，你还恨我师父么？”
徐无音顿了顿，迈步离去。回答的话语被风吹散，林乐乐没有听到她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