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崩塌成了一片绝对的死寂。
并非虚无,而是某种更可怕的实体。
佐藤光能感觉到空气因自己的呼吸而产生的微弱流动,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搏动时带给肋骨的震颤,但唯独听不见。
颅内那只折磨了她许久的金属飞蛾也终于力竭而亡,连同最后一点声音的残响,一同被抽离了她的世界。
她像是被封进了一块厚重的琥珀,时间的流逝只能通过光影的变化来感知。
然而,就在这片声音的真空中,一种全新的知觉,正从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中苏醒。
起初,那只是一阵微不可查的痒,像羽毛拂过皮肤。
她以为是错觉,但那感觉越来越清晰,集中在她裸露的手臂和脸颊上。
它并非来自风,也并非来自温度,而是一种……指向性的波动。
她缓缓转头,目光落在角落里正专注画画的山本奈绪身上。
当她的视线与奈绪的视线在小女孩的画纸上交汇时,那股波动陡然增强,仿佛有人在她皮肤上投下了一圈无形的涟漪。
是“注视”。
她不是在“感觉”到注视,而是在物理层面上“接收”到了注视所产生的能量反馈。
当多个意识聚焦于同一点时,会产生一种微弱的、可被感知的“共感涟漪”。
她的身体,在失去听觉后,变成了一块极端敏锐的共鸣板。
一个大胆的测试计划在她脑中迅速成型。
她走到山本奈绪身边,从一盒混杂的蜡笔中,挑出了三支颜色相近的红色蜡笔,然后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三个一模一样的乌鸦符号。
她指了指第一个符号,示意奈绪看着它。
小女孩顺从地照做。
佐藤光闭上眼,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皮肤上。
微弱的波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又指向第二个。
这支蜡笔带有荧光成分,在昏暗的地下室里散发着幽幽的光。
奈绪的目光被吸引,波动感比刚才强了一丝,但仍旧飘忽不定。
最后,她指向第三个。
那是一支她自己改造过的蜡笔,在融化重塑时,她往里面混入了极细的铁锈粉末。
当山本奈绪的目光落在这个暗红色的、带着金属质感的乌鸦上时,一股清晰、稳定且温热的脉冲感,瞬间从她的手臂上传来。
佐藤光猛地睁开眼,用指尖轻轻触碰那个铁粉乌鸦。
果然,符号周围的纸张,比其他地方的温度高出了微不可查的一丝。
是它。
这种混合了金属粉末的颜料,最容易锚定他人的视线,并产生可被测量的物理反馈。
她立刻抓起笔,写下了新的指令。
情报传递的规则必须升级。
她将纸条递给藤原静,上面写着:“从现在起,所有对外预警的画作,必须使用特制颜料。并且,只准出现在‘视线盲区转角处’——楼梯拐角下方、自动贩卖机背后、公园长椅底部。”
那些最容易被忽略,却又必然会在某个瞬间被瞥见的地方。
藤原静心领神会。
她已经将孩子们最近所有的画作分门别类,编成了一本粗糙但饱含深意的手工册子。
封面是山本奈绪画的一片星空,下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我们做的梦》。
内页里,每一幅看似混乱的涂鸦旁,都附上了一句藤原静引导孩子们说出的童言注解。
“乌鸦飞走那天,风变得好冷。”“钟不动了,可是心里咚咚响。”“我梦见一条藏起来的路,上面有绿色的小伞。”
她将这本册子连同几本旧童话书,一起交给了被允许外出的送餐志愿者,请他放入社区中心的“捐赠书籍”箱中。
这是一个无法追踪去向的漂流瓶。
三天后,藤原静在收容所唯一能上网的办公室电脑上,打开了一个加密的匿名论坛。
一条不起眼的帖子,让她的心脏骤然停跳。
标题:“有没有人觉得最近社区捐赠书箱里的东西很奇怪?”
主楼内容:“……一本叫《我们做的梦》的手工画册,我儿子看了之后,昨晚就在墙上画了书里的一只乌鸦,还一直念叨‘那个姐姐让我告诉你们要快跑’。现在全家都觉得毛毛的。”
下面有几条零星的回复,都提到了在不同地区的捐赠箱里看到了同样的书。
其中一条回复附上了一个地图软件的分享链接,上面标记了十几个出现过这本书的社区中心坐标。
藤原静没有回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只是默默地将那份地图坐标下载到一枚伪装成挂饰的U盘里,然后彻底清除了电脑的浏览记录。
网络,正在以她无法想象的速度扩散。
与此同时,佐伯凉的“听见的孩子”行动,进入了第二阶段。
他不再绘制大型的涂鸦,转而将目标锁定在城市最隐秘的角落。
在东京十三个核心交通枢纽,他趁着深夜,撬开沉重的维修井盖,在井盖冰冷的内侧,用特制的铁粉喷漆,留下一个拇指大小的微型乌鸦图案。
这个位置极其刁钻,只有当行人恰好蹲下身系鞋带,视线与地面平行时,才有可能在井盖与地面的缝隙间瞥见那一抹暗红。
他还教会了几名在地铁站游荡的流浪少年,用粉笔在地上画一种特殊的“倒计时钟面”——时针和分针的位置固定不变,但代表时间的数字,却用不同的地铁线路编号来替代。
这是只有特定人群才能解读的暗号。
这天清晨,涩谷车站,人潮汹涌。
虎杖悠仁正低头快步穿行,鞋带却突然散了。
他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蹲下身。
就在他手指即将碰到鞋带的瞬间,他猛然怔住了。
身旁的排水井盖边缘,一个暗红色的乌鸦符号,正从缝隙中窥视着他。
那只用极简线条勾勒的眼睛,不偏不倚,正直勾勾地与他对视。
一股恶寒顺着他的脊椎爬上后脑。
他体内的宿傩,用一种混合着轻蔑与玩味的语气,低沉地开口了:“哦?这符号……有点意思。和那个画漫画的女人,最后一页草稿上的东西一模一样。”
虎杖悠仁的动作僵在原地。
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里藏着几张佐藤光那本同人漫画的残页。
他记得最后一页的角落里,确实有一个潦草的、几乎看不清的乌鸦草图。
她还活着?而且在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汹涌的人流一如往常,没有任何异常。
但他心中的警铃却被拉到了最高。
他迟疑了片刻,最终没有走向原定的b3层出口,而是转身混入另一条线路的人群,绕道而行。
收容所内部,死亡的阴影已悄然降临。
护士野田真弓在凌晨时分,通过她安插在神代集团内部的线人,截获了一条加密密信。
内容让她如坠冰窟:神代团队已将该收容所标记为“高危咒力污染源”,将于明日清晨六点,执行强制定向“净化”流程。
没有时间恐慌。
野田真弓立刻启动了她早已准备好的应急预案。
她以检查夜间用药为名,进入药房,将准备给七名核心孩子的镇静剂全部换成了生理盐水。
随后,她调换了病房的床位名单,将那七个孩子的名字,与另外七个症状轻微、已被评估为“可回归社会”的孩子对调。
最后,她来到孩子们的宿舍。
大部分孩子已经睡下,只有那七个作为“接收站”的核心孩子,因为精神链接的活跃而辗转难眠。
她逐个将他们叫醒,领到了位于收容所后方,早已废弃的美术馆地下修复室。
“这里以前是展览厅的隔音核心,墙壁里有吸收咒力的材料层,可以屏蔽大部分扫描。”她轻声解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七块缝着特殊布料的小布条,“如果等一下,有任何人让你们闭上眼睛听话,就把这个贴在自己的额头上,记住了吗?”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块布条里,缝着一小片她从一个咒具师那里高价买来的“逆频材料”,能短暂扰乱针对精神的咒术。
午夜十二点,收容所地下储藏室。
佐藤光最后一次将孩子们召集起来。
她盘腿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孩子们围着她坐成一圈。
她失去了声音,只能用手语和眼神与他们交流。
她举起手,缓慢而清晰地比划着:“你们画的不是梦,是明天。”
然后,她站起身,逐个拥抱了这些孩子。
在拥抱每一个孩子时,她的指尖都在他们瘦弱的背上,轻轻画下一个“伞”形的符号。
那是他们约定的,代表“安全”与“庇护”的印记。
当所有孩子都被野田真弓带走、安置妥当后,佐藤光独自一人,拖着一卷巨大的油画布,爬上了收容所的屋顶。
月光如水银般泻下,她展开画卷,开始创作她最后的预言。
她没有用笔,而是用手指,将混了铁粉和特殊温感材料的颜料,一点点涂抹在巨大的画布上。
那是一幅前所未有的宏大画卷:一只巨大的乌鸦正展翅飞离一座燃烧的城市,而在它下方,是无数双从废墟中伸出的小手,每一只手中都举着一支发光的蜡笔,那亿万点光芒汇聚在一起,构成了一座通往远方的桥梁。
她画完最后一笔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她不需要再传递什么了。
当明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到收容所的外墙上时,这幅隐藏在普通油画布之下的杰作,会因为温感材料的显影,如同神迹般,缓缓浮现在整栋建筑的表面。
而在城市另一端,一座摩天大楼的顶层。
五条悟站在凛冽的夜风中,身后机场航班的显示屏正无声地闪烁、熄灭。
他一直望着那个方向,仿佛在等待什么。
终于,随着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远处那栋毫不起眼的灰色建筑外墙上,一幅壮丽的画卷,由模糊到清晰,缓缓浮现。
他摘下墨镜,那双苍蓝色的眼眸中,映出了燃烧的城市与希望之桥。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唇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轻声道:
“原来你一直在这里。”
新的倒计时,已然开始。
拂晓的风,带着黎明前的最后一丝寒意,吹过空无一人的屋顶。
那幅巨大的画卷已然消失,只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留下一片被阳光晒干后、宛如地图般龟裂的颜料残灰。
佐藤光跪坐在那片残灰之中,神情疲惫而平静。
她的指尖,正轻轻抚过身边一处小小的、黑色的焦痕。
那是一本笔记本燃烧后留下的最后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