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储藏室里,尘埃在唯一的气窗透进的微光中浮动,像一群无声的幽灵。
山本奈绪画完最后一笔,便蜷缩在佐藤光脚边沉沉睡去,小小的身体因耗尽心力而微微颤抖。
寂静重新笼罩了这片逼仄的空间,但这一次,它不再是绝望的代名词,而是暴风雨来临前,蓄积力量的短暂宁静。
神代薰的团队如潮水般退去,收容所的表面恢复了秩序。
然而,潜藏在秩序之下的,是更加严密的监控。
巡逻的安保人员频次增加了一倍,他们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冰冷而规律,像节拍器一样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夜间活动区被以“线路检修”为由彻底关闭,所有外墙上的涂鸦,无论内容,都在一夜之间被厚厚的白色涂料强制覆盖,仿佛要将孩子们那一点微弱的反抗,连同墙皮一并刮除。
佐藤光蜷缩在图书角那个为她量身打造的夹层里,空间狭窄得让她无法伸直双腿。
她能清晰地听到墙外孩子们熟睡后均匀的呼吸声,这声音像温柔的海浪,暂时抚平了她紧绷的神经。
她从怀中取出那幅被山本奈绪撕下的、画着乌鸦的画纸。
纸张的边缘已经卷曲,上面还残留着小女孩紧张时留下的汗湿指印。
借着从门缝透进的一缕昏黄应急灯光,她仔细端详着。
突然,她的指尖一顿。
画面上,那只用红色蜡笔涂抹的乌鸦,其边缘在特定角度下,竟泛出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弱荧光。
这不是普通蜡笔。
佐藤光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被忽略的细节——伊吹美纪,那位被“清理”掉的、曾试图帮助她的美术老师,在最后一次私下见面时,曾塞给她一盒“从国外淘来的、对儿童绝对无害的特殊荧光颜料”。
当时她只当是寻常的好意,随手就混入了孩子们的绘画材料中。
原来如此。
一个惊人的可能性在她心中豁然洞开。
这些颜料,其特殊成分在无意中成为了天然的、可以承载和传导微弱咒力的媒介。
孩子们并非天生拥有强大的力量,但他们纯粹而敏感的精神,就像一块块空白的画布,而这些颜料,则是将她【预言绘卷】的碎片印上去的墨水。
她不是唯一的发信人,这些孩子……他们是被动,却又被选中的“接收站”。
佐藤光轻轻推开夹层的暗门,悄无声息地滑到藤原静身边。
志愿者正靠着一排书架假寐,听到动静立刻警觉地睁开眼。
“他们不是疯了,”佐藤光的声音因激动而压抑得极低,带着一丝颤抖,“他们是被选中的‘接收站’。”
藤原静的她没有追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晚,她以整理废弃画作为由,将所有被丢弃的儿童画作收集起来。
在通风管道背后那块巨大的防水布上,她将筛选出的三十七张含有重复意象——乌鸦、断桥、雨伞、钟表——的画,按照她记忆中的创作时间轴,一张张贴了上去。
当她打开从维修工具箱里找到的紫外线灯,用那幽紫色的光芒扫过整面墙时,令人震撼的一幕出现了。
原本杂乱无章的涂鸦,瞬间被一张无形的、交错辉煌的光纹网络连接起来。
所有乌鸦的飞行轨迹,汇成了一条条清晰的流线;不同画作中钟面指针的方向,构成了一个指向性的矢量场;雨伞出现的位置和数量变化,竟与东京地铁晚高峰时段的人流热力图,呈现出惊人的吻合!
这不是孩子的胡乱涂鸦,这是一幅由集体无意识绘制出的、加密的城市情报地图。
藤原静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随即她迅速用手机拍下这幅光网图,将照片加密存档。
她小心翼翼地从一张画上剪下指甲盖大小的一角,塞进了书架上一本旧绘本《乌鸦与雨伞》的封皮夹层里。
她对佐藤光说:“如果有人来查,我就说这是为了开发儿童想象力的教学记录。”
与此同时,冈村隆志正在履行他“改行”后的清洁工职责。
他借着打扫东侧围墙下落叶堆的便利,将一枚从自己旧手机里拆出的微型震动感应器,用防水胶带包裹后,埋进了墙角的泥土里。
他曾服役于高专外围的物理监测组,精通如何规避常规的电子扫描。
当晚,他口袋里的接收端微弱地震动起来。
他发现,每当收容所内有孩子因噩梦而哭泣时,墙体对应的特定区域,便会出现持续约0.3秒的小频率震动,那频率,与白天孩子们集体发出的反制谐波惊人地一致。
“她在用建筑本身当共鸣腔和放大器。”他低声自语,眼中流露出一丝混杂着惊叹与忌惮的复杂神色。
第二天清晨,他故意将装满清洁用具的推车,停在了监控探头的死角。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上面是用铅笔拓印下来的“断裂的桥梁”图案。
他将纸压在车轮下,装作整理工具,然后任由一阵晨风将它吹起,飘向了邻近的街道。
他不知道谁会捡到它
希望的种子,必须被风带到墙外。
另一边,护士野田真弓收到了来自外部的加密回应。
那份被她藏入绘本、后由藤原静转交出去的药剂样本,经过一位身份不明的匿名术师检测,结果令人不寒而栗。
药剂中不仅含有高浓度的N8记忆置换活性成分,还混入了一种从未公开过的新型神经链路抑制剂。
更可怕的是,药剂批号显示,这批药物已经作为“营养补充剂”,在东京周边的五个儿童收容设施同步配发。
这不是一次针对性的实验,而是一场大规模的、系统性的记忆清洗。
野田真弓的指尖冰凉。
她不能使用任何电子设备,任何异常的通话都会被立刻追踪。
在给一个婴儿换尿布时,她用一支记号笔,在用过的湿巾包装背面,以儿童涂鸦的潦草风格,飞快地画下一幅画: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正在给一个小孩喂食糖果,而小孩的身后,他妈妈的脸正在慢慢变得模糊。
她在旁边歪歪扭扭地写道:“白大褂给糖吃,吃了会忘记妈妈。”
她将这张“涂鸦”揉成一团,混入了日常的医疗废弃物垃圾袋中。
这个垃圾袋,将由固定的送餐公司车辆带出处理。
她不做英雄,她只求,这荒诞而直白的信息,能被某个处理垃圾的工人瞥见,能让一个孩子的母亲,提前感到一丝警觉。
深夜,刺骨的寒意再次将佐藤光从浅眠中惊醒。
这一次的预言碎片来得毫无征兆,却异常清晰——b3层,东京都营地铁换乘大厅的通风口,猛然炸裂,黄绿色的浓雾如毒蛇般喷涌而出,沿着复杂的地下通道疯狂蔓延。
她甚至能“闻”到那股带着甜腻杏仁味的、属于低级咒灵毒瘴的气息。
她猛地坐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来不及了!
她立刻冲出夹层,摇醒了藤原静,用最急促的语气下达指令。
几分钟后,七名参与过“梦境放大器”实验、精神最敏感的孩子被悄悄带到了地下储藏室。
“闭上眼睛,”佐藤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将彩色蜡笔塞进每个孩子的手里,“想象一下,深深地吸一口气……告诉我,风里有什么?”
没有解释,只有引导。
孩子们在极度困倦中,顺从地闭上了眼。
佐藤光的精神力高度集中,将自己梦见的画面,如同一段无声的电影,投射进他们共同的梦境浅层。
六分钟后,七张画作几乎在同一时间完成。
画面惊人地相似:一只黑色的乌鸦,孤零零地站在交错的铁轨上,它的头顶,悬着一个正在流逝的沙漏,而背景,是扭曲的、不成形状的列车轮廓。
“快!”佐藤光抓起画,塞给藤原静,“去找保育主任,告诉她,这些孩子做了同一个噩梦,你担心是某种流感或集体癔症的前兆,请求立刻对通风系统进行防疫检查!”
半小时后,在藤原静声泪俱下的“恳求”和对“群体性事件”的担忧下,收容所负责人不情愿地批准了对东侧地下通风口的临时关闭检修。
次日上午,一条内部简报悄然流转:地铁b3层东侧通风管道区域,因“设备老化”发生小型咒灵泄漏事故,由于该区域的自动闭锁装置“意外启动”,气流受阻,未能造成扩散。
事件被定性为“可控的技术故障”。
而在幽暗的地下储藏室里,佐藤光虚弱地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
她的掌心,被自己掐出了深深的血痕。
就在刚才,她独自承受了七名孩子在梦中目睹爆炸瞬间,那份最原始、最直接的恐惧残响的全部回流。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气窗,望向外面那片被涂料抹平的、死白色的墙壁。
仿佛能穿透那层伪装,看见那只曾被画在上面的、歪斜的乌鸦。
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声说道:“现在,轮到你们替我睁着眼了。”
话音落下,她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
周围的一切声音,巡逻的脚步声、远处街道的鸣笛、藤原静担忧的呼唤……似乎都在迅速退潮,离她远去。
整个世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声响,陷入一片粘稠而厚重的寂静里。
万籁俱寂中,唯有一种尖锐而细微的嗡鸣,固执地盘旋着,仿佛不是来自外界,而是直接从她的颅骨深处响起。
她下意识地抬手,用掌根用力按住冰冷的墙面,试图从那坚实的触感中,寻找一丝现实的证明。
墙体,在轻微地震动。
她能感觉到,却再也听不见那与之伴随的、低沉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