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的命令被层层下达的同一时刻,那间牢笼般的病房里,佐藤光正蜷缩在床上。
她借着窗外清冷的月光,用指甲蘸取手边用作皮肤保湿的无色药膏,在自己纤细的手腕内侧,一笔一划地描摹着。
那不是文字,也不是图案,而是一段段由轻重、缓急、长短构成的触感序列。
这是她为明日准备的全新计划:既然不能再画,那就让自己的皮肤成为画布,让每一次脉搏的跳动,每一次体温的变化,都成为传递讯息的笔触。
月光洒落,在她唇边照出一抹几不可察的微笑——那笑容极淡,却像一道正在黑暗中悄然苏醒、即将绽放出万千色彩的光谱。
翌日清晨,禅院直哉的新规矩以雷霆之势降临。
沉重的金属感应记录板取代了所有纸质日志,它冰冷、光滑,像一块墓碑。
系统提示音毫无感情地在房间内回响:“请将手掌放置于感应区,集中精神,复现您的情绪波动。”
佐藤光沉默地坐在床边,凝视着那块闪烁着幽蓝色待机光芒的金属板。
这东西比绝缘涂层的铅笔更具侮辱性,它试图将人类最复杂的内在世界,简化为一组可被量化的数据。
良久,她缓缓伸出左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的表面。
“滴——”一声刺耳的长鸣。
“警告:未检测到有效情绪波动,精神能量低于阈值。请重新输入。”
禅院直哉在监控室里看到这一幕,嘴角浮现出一丝残忍的快意。
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剥夺她的一切媒介,让她那点微不足道的能力在绝对的物理隔绝面前枯萎。
佐藤光平静地收回手,动作间,宽大的病号服袖口不经意地向下滑落。
在她苍白的手腕内侧,赫然显现出一道尚未完全干透的、触目惊心的褐色线条——那是她昨夜用棉签蘸着消毒用的碘伏液,反复涂抹出的第一个“字符”。
她闭上眼,在心里默念着新的编码规则。
既然不能再画纸,那就画皮肤;既然不能再用色彩,那就用伤痕。
她已经将下一则关于“涩谷”的碎片预警,拆解成四组最原始的触觉信号。
三道短促的划痕,代表着一个地点;一道绵长压抑的捺印,代表一个时间点。
今夜,她要传递的是:“东翼实验室,午夜换班间隙,目标身穿白袍,佩戴医用手套。”
每一道看似无意的护理痕迹,都是一个活着的、会呼吸的密码。
只要有人能“读”懂它。
下午的例行心理访谈时间,高桥由香端着记录本走了进来。
她是个刚毕业的实习生,面容和善,眼神里总带着一丝悲悯。
与其他人不同,她拥有一种罕见的共感型体质,情绪对她而言,是有颜色和味道的。
“佐藤小姐,今天感觉怎么样?”她轻声问道,习惯性地在心里给佐藤光的情绪场打上标签:一种稀薄的、像冬日雾气般的灰白色,代表着极度的压抑和疲惫。
然而今天,就在她开口的瞬间,一股强烈的、咸涩的铁锈味猛地冲上她的舌尖,仿佛刚刚喝下了一口温热的血液。
这是她共感体验中,对“深红色”——代表着痛苦、伤害与警戒——的典型反应。
高桥由香愣住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佐藤光,女孩的皮肤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身上没有任何可见的伤口。
那股浓烈的铁锈味是从哪里来的?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滑落,最终定格在佐藤光的手腕上。
那几道排列在一起的、深浅不一的碘伏药渍,让她心头猛地一震。
外行看,这只是处理皮肤擦伤的痕if。
但对高桥由香这种天生对“节奏”和“频率”极其敏感的人来说,这几道线条的排列方式太过规整,间隔、长短都带着一种不自然的韵律,像一段被写在皮肤上的乐谱,或是一种被压抑的呼吸频率。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隔着几厘米的空气,顺着那些痕迹的走向,轻轻描摹起来。
一、二、三……短。
一……长。
就在她描摹完最后一个笔画的刹那,一个恐怖的画面毫无征兆地击穿了她的意识:一条阴森黑暗的走廊尽头,一扇虚掩着的、标有“p.E.07”字样的白色金属门正在缓缓开启,门缝里,传来某种黏稠液体滴落在地上的声音……嘀嗒,嘀嗒。
“啊!”高桥由香猛地抽回手,仿佛被灼伤一般,脸色煞白,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这根本不是她的记忆!
“怎么了?”佐藤光抬起头,用那双颜色错乱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近乎悲哀的确认。
“我……我没事,”高-takahashi Yuka强自镇定,匆匆结束了访谈,“可能是最近没休息好。”
她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心脏狂跳不止。
“p.E.07”,东翼药理实验室的编号!
与此同时,另一场闹剧正在高层会议室上演。
色彩心理学专家伊藤千夏终于获得了批准,前来对佐藤光进行最终评估。
她带来了一台精密的脑波同步仪,宣称要用最前沿的科学,彻底击碎“艺术妄想症”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高桥由香作为观察员也被要求列席。
“我们将通过特定的音频组合,模拟色彩联想,观察测试者(高桥)在接收到这些‘颜色信号’时,与‘传染源’(佐藤光)的脑波是否产生非正常同步。”伊藤千夏自信满满地解释着。
实验开始,一段段由不同频率合成的音频在室内响起。
当一段代表“灰绿+锈橙”组合的音频播放时,伊藤千夏解释道:“这种组合在心理学上通常引发焦躁和坠落感……”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旁的高桥由香突然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别放了!求你!那是……那是坠楼前的声音!”
全场哗然。
伊藤千夏的脸瞬间惨白。
因为她面前的仪器数据显示,在没有任何外界声源改变的情况下,高桥由香的听觉皮层确实产生了一场剧烈的神经风暴,其波动模式与人类从高空坠落时,因风声和恐惧引发的脑反应高度吻合。
会议不欢而散。
伊藤千夏独自留在空无一人的实验室,不甘心地一遍遍重播着数据录像。
忽然,她发现了一个被忽略的细节:每当监控画面闪过一张佐藤光过去提交的日志复印件图像时,无论音频是否播放,设备都会捕捉到一段极其微弱、人类耳朵无法听见的次声波残留。
那段次声波的频率,像心跳,又像密码。
仿佛有人在用沉默的颜色,对着整个世界“说话”。
伊藤千夏瘫坐在椅子上,她毕生建立的科学信仰,在这一刻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当晚,在某个加密的内部论坛上,一个新帖子悄然出现。
发帖人是竹内雄一郎,标题很简单:“感官传染现象实证?附二级观察员报告。”
几乎在同一时间,高专地下,五条悟的办公室。
他没有看那个帖子,而是调阅了近期所有发生在“禅院直哉管辖区”内的“意外事件”幸存者的医疗记录。
一共七人,其中五人的报告里都提到了一个共同点:他们在事发前几小时内,都曾因不同原因,近距离接触过佐藤光的日志复印件或相关影像资料。
五条悟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城市的灯火。
他那被眼罩遮住的六眼,早已看穿了这场迷局的核心。
他轻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混合着赞叹与凝重的笑意。
“她不是在发信号……她是在播种。”
信号是一次性的,而种子,会在意想不到的土壤里生根发芽。
他拿起内部通讯器,下达了一道全新的命令:“通知夜蛾校长,启动‘被动接收者筛选计划’。从明日开始,所有近期接触过佐藤光原始材料、并出现轻微生理或心理异常反应的人员,全部列入‘潜在感知者名单’,秘密进行情境模拟训练,最高优先级。”
夜深人静,牢笼般的病房里,佐藤光用温水小心翼翼地洗去手腕上的碘伏痕迹。
温水拂过,皮肤泛起一片刺痛的红。
这是代价,也是勋章。
她翻开藏在床垫夹缝里的微型记事本,用指甲划下今天的成果:【共感触发x1,传播链已延伸至二级节点。】
她的身体,正在成为一座活体发射台,将未来的灾难转化为最原始的生理本能,植入每一个可能接收到它的人心中。
就在这时,门缝下,一张小小的纸片被悄无声息地塞了进来。
不是白石优子那种写着指令的纸条。
那是一张从儿童画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用蜡笔歪歪扭扭地涂着一个紫黄相间的螺旋。
佐藤光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这是高桥由香的“情绪味道”——紫色代表困惑与恐惧,黄色代表警觉与探寻。
这是她的回应,是她的“我收到了”。
她缓缓抬头,望向房间角落那个不起眼的通风口栅栏。
在黑暗中,她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转瞬即逝的反光。
有人在外面,正用一面小镜子,对着她,笨拙地传递着守护的信号。
联盟正在以她无法想象的方式,自发地连接、生长。
佐藤光低下头,唇角终于勾起一抹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是沉默了……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呐喊。
筋疲力尽的身体终于沉入睡眠,疼痛和谋划都暂时远去。
然而,在她闭上眼的瞬间,意识并未如常沉入黑暗,而是毫无防备地坠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目眩的纯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