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感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从指尖钻入,迅速缠绕上她的手腕、前臂,最终盘踞在她的左肩。
佐藤光跪坐在录音棚冰冷的地板上,左臂软软地垂在身侧,像一段不属于自己的枯木。
她刚刚完成了此生最盛大也最孤注一掷的演奏,乐器是她的全部感官,乐谱是她用生命预知的涩谷未来。
那份血腥的预知,如今被她拆解成了四份看似毫不相干的密码。
一份藏在咖喱的辛香里,是味觉的陷阱;一份融于钢琴的旋律中,是听觉的警钟;一份寄生于香水的挥发节奏,是嗅觉的信标;最后一份,则蛰伏在街头涂鸦的颜料里,等待着氧化,成为视觉的航灯。
她用尚能动弹的右手,颤抖地撕下日记本的最后一页。
那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一些凌乱的符号和一条贯穿始终的金线。
她小心翼翼地将纸页卷起,塞进一支空空如也的香水瓶。
接着,她摸索着从工具箱里抽出一把用来切割样本的刻刀,用尽全身力气,在坚硬的玻璃瓶底一笔一划地刻下三个字。
刀尖与玻璃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如同濒死者的哀鸣。
“金=转机。”
“你疯了!为了那些蝼蚁,你要把自己彻底变成一个废人吗!”宿傩暴怒的意念在她脑海中炸开,震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能感觉到,她的生命力正在以一种不可逆转的方式流失,感官的剥离只是开始,接下来将是神经,是记忆,是存在本身。
佐藤光大口喘息着,汗水混着泪水滑过苍白的脸颊,她虚弱地扯动嘴角,在意识里回应:“那就让我……废得有用一点。”
说完,她爬到墙角的通风口,用尽最后的力气撬开格栅,将那支承载着一线生机的香水瓶投入深不见底的城市地下风道。
瓶子在黑暗中翻滚,被呼啸的气流卷走,奔赴一个未知的收件人。
随着瓶子消失,她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砰然倒地。
与此同时,咒术高专的厨房里,小林香织正用力刷洗着一口巨大的不锈钢汤锅。
金属清洁球摩擦锅底,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
突然,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直冲喉咙,她猛地捂住嘴,冲到水槽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胃里空空如也,吐出的只有酸水。
她撑着水槽,大口喘息,目光无意间落回了手中的汤锅。
光洁如镜的锅内倒影里,她自己的脸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一锅正在熬煮的、颜色比平时更深的咖喱中,某种暗褐色的香料粉末没有融化,反而正在缓慢地结晶。
那些晶体的形状,像一节节被外力强行拗断的人类脊椎骨。
这个画面只持续了一秒,便消失无踪。
小林香织却如遭雷击,浑身冰冷。
这是“味觉共感”,一种罕见的天赋术式,能让她提前“尝”到或“看”到与食物相关的未来景象。
她立刻丢下锅,发疯似的冲进仓库。
借着昏暗的灯光,她迅速扫过一排排香料货架,最终目光锁定在一批新进的“特级姜黄粉”上。
她撕开其中一袋,捻起一点粉末放在鼻尖轻嗅。
没有姜黄的辛香,只有一股极淡的、类似尘土的死寂气息。
标签是被篡改过的!
这根本不是姜黄粉,而是记录在册、专门用于无声暗杀的罕见咒毒——“无声灰”!
这种咒毒无色无味,一旦混入食物,会在术师们运起咒力时瞬间发作,从内部破坏咒力循环,导致全身暂时性瘫痪,形同废人。
一想到明日的特餐咖喱将由这批原料烹制,小林香织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若非这突如其来的共感,整个高专,从学生到辅助监督,都会在晚餐后悄无声息地集体瘫痪。
她来不及惊恐,立刻将这批原料全部拖到后院的焚烧炉,亲眼看着它们化为真正的灰烬。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灶台前,拿起一把小刀,在冰冷的不锈钢台面上用力刻下三道长划痕和两道短划痕,然后迅速离开。
当晚,相马巡查至厨房时,一眼就注意到了灶台上的异常痕迹。
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指尖轻轻触上那几道划痕。
就在接触的瞬间,一个清脆的童声毫无预兆地在他耳边响起:“姐姐说,别发呆。”
相马身体一震,猛地闭上眼睛。
这是他和香织,以及另外一个人之间才懂的暗号。
姐姐……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个称呼了。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足足一分钟,再次睁开眼时,眼中最后一点犹豫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决然。
他没有声张,只是从被小林香织遗漏的一个包装袋角落里,刮取了微不可查的“无声灰”样本,连夜送往一家由他私人资助的民间实验室。
同时,他利用自己的权限,调取了神宫寺部长过去三个月的所有行动记录。
当加密文件一份份被解开,一个恐怖的事实渐渐浮出水面。
神宫寺主导的“视觉净化行动”,每在东京清除一处被定义为“视觉污染源”的涂鸦或旧建筑,不出七十二小时,该区域内就会发生至少一起登记在案的“无声咒杀”事件。
受害者大多是没什么背景的底层术师或诅咒师。
这看起来像是巧合,但将所有事件的地点和时间串联起来,就形成了一张精准的捕猎网。
仿佛有人在刻意利用官方的审查行动制造监督真空,然后悄无声息地收割那些被剥夺了庇护的生命。
深夜,相马潜入了神宫寺的办公室。
他绕过所有物理和术式警报,在她电脑深处的加密文件夹里,找到了一张被设置了多重隐藏的旧照片。
照片上,年轻了许多的神宫寺穿着一身黑衣,站在一场大型的共葬仪式现场。
她的表情肃穆而悲伤,胸前却别着一枚与气氛格格不入的金色徽章。
那徽章的图案,正是咒术界被列为禁忌异端的“生命重绘”理论的标志——一道缠绕着新芽的金线。
相马怔怔地看着屏幕上那张年轻的脸,喉咙干涩:“原来……你也曾相信重生。”
同一时刻,神宫寺正坐在自己的安全屋里,接听着一通加密线路的密报。
“部长,横滨13号仓库的资金流向查清了,全部流向了几个境外的匿名账户。幕后操控者使用的代号是‘金风’。”
“金风……”神宫寺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一闪。
她立刻调出横滨港口的监控录像,快进到报告中提到的时间点。
画面中,一个戴着宽檐帽的女子,将一个类似香水瓶的东西投入了港口区的中央通风口。
尽管看不清脸,但那身形、那走路的姿态,与她脑海里那个总是低着头的身影——佐藤光,完全吻合。
“又是你。”神宫寺低语,指尖已经在虚拟键盘上敲击,准备签署一份针对佐藤光的特级逮捕令。
就在她即将按下的瞬间,办公室里所有的电子设备屏幕,包括她的电脑,突然同时被切断,接着,一段熟悉的、带着沙沙雨声的童谣幽幽响起。
那是佐藤光最喜欢哼唱的曲子。
童谣只响了三遍便戛然而止,紧接着,一条系统级别的红色警报信息弹了出来:全市十九个公共广播站已被接管,将于下一个整点,同步播放钢琴曲《蓝色安魂曲》。
神宫寺猛地冲到窗边。
只见繁华的街道上,原本行色匆匆的人们,此刻竟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有人摘下了遮挡色彩的特制墨镜,有人疑惑地关掉了降噪耳机,甚至远处几个正在对一处涂鸦墙执行“色觉剥夺”任务的术师,也停下了手中的术式,茫然地抬头倾听。
风从敞开的窗户吹入,卷起路边的一片银杏叶,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在她伸出的掌心。
那叶子,已然染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色。
东京塔的最高观景台上,五条悟站在玻璃幕墙前,手中握着那支沾满了灰尘与锈迹的香水瓶。
他没有打开瓶塞,只是将它举到月光下,轻轻摇晃。
瓶中那一点点残余的、不知名的液体,在晃动间折射出细碎的金光。
那光芒并非随意散射,而是在他眼前的空气中,奇迹般地勾勒出了一幅微缩的、流动的立体地图——它精准地涵盖了涩谷的每一条小巷,横滨港的每一个仓库,甚至连咒术高专地下的秘密设施连接路径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原来你早就画完了结局,”他对着瓶子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无人能懂的叹息,“只是没人看得见。”
话音刚落,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一条匿名短信跳出,内容简单得像一句谜语:“下一个转机,在‘看不见的门’后面。”
五条悟的目光越过脚下如星河倾泻的城市灯火,投向遥远的天际。
而在他视线的尽头,城市某个被遗忘的老旧公寓区,一栋楼的外墙上,一抹被人忽略了许久的荧光涂鸦,正毫无征兆地悄然亮起。
那是一扇画在斑驳墙壁上的门,此刻,门缝的位置,正透出淡淡的、却无法忽视的金色光芒。
这道光,与那片落在神宫寺掌心的银杏叶,与相马在照片上看到的徽章,与五条手中瓶内折射出的地图,遥相呼应。
它们共同织成了一张巨大的、无声的网,覆盖了整座沉睡的城市。
这是佐藤光用自己破碎的感官谱写的最终乐章,一首为全世界演奏的交响曲,一曲由无声的旋律、无形的香气和无字的警告交织而成的安魂诗。
而任何伟大的艺术家,在将灵魂倾注入作品之后,都将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