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舒这一昏睡,不知外界已因她乱作一团。
她的意识如同脱缰的野马,在光怪陆离的幻境中奔腾。
先是前世的片段零碎闪过,手术台的无影灯、消毒水的气味、繁忙的诊室……
旋即,又被更为汹涌的浪潮淹没——那是属于原主林望舒的,清晰而完整的记忆洪流。
她仿佛一个旁观者,看着那个天真娇憨的庶女,如何在深宅后院里重复着其生母的老路。
那位姨娘性子直率,学不会弯绕心机,连带教导出的女儿也过于单纯,以致因执意为自己的意中人而触怒父亲,被禁足家中数年。
记忆里,姨娘终日以泪洗面,苦苦求情;
而那位嫂嫂贾敏,彼时也曾出于善意几次提点,却被年轻气盛、敏感自卑的原主尖锐地顶撞回去……
自此,姑嫂间便隔了一层无形的膜,日渐疏离,贾敏再也未曾对她有过只言片语的劝导。
后来的远嫁北地,名义上是联姻,实则是家族怕她在京城再惹是非的下放。
原主自觉被家族舍弃,心灰意冷,来到北地后便郁郁寡欢,终至香消玉殒……
再然后,便是属于她这个异世灵魂的降临、挣扎、立足、经营……
所有过往,一幕幕,清晰如昨,又恍如隔世。
最后,所有的光影碎片凝聚成一个清晰的梦境。
她看见自己沉沉睡着,贾敏悄然走到她床前,容颜憔悴,眼神却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平静。
望舒想挣扎起身,想抓住她,却如同被梦魇镇住,动弹不得,连眼皮都无法抬起。
只听贾敏轻声道:“妹妹,我今日来,是与你告别了。”
她的声音飘渺,似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玉儿和璋哥儿,往后就盼你多看顾些。
能帮衬的,尽力而为便是。
唉,连我自身都难周全,你怕是也艰难……
能做到哪一步,便算哪一步,莫要太过勉强自己,徒增负累……”
说罢,她深深地望了望舒一眼,缓缓转身,走向那扇不知何时洞开的房门,身影融入门外一片刺目而虚无的白光之中,渐渐消散。
“嫂子!”望舒在心中拼命呐喊,用力一挣,终于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由模糊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卧房内围拢的一圈人。
卢医者正由抚剑搀扶着,见她醒来,松了口气,对周氏道:
“老夫人,东家既已苏醒,便无大碍了。老夫开些安神调理的方子,好生静养便是。”
说罢,由抚剑扶着颤巍巍离去。
抚剑临走前,担忧地望了望舒一眼,行了一礼。
周氏坐在床边,未语泪先流,握住望舒的手泣道:“我的儿,你总算醒了!真真是吓死为娘了!”
望舒目光缓缓扫过围在床前的众人,周嬷嬷、汀兰、汀雁……
还有挤在人群前、小脸煞白、强忍着泪水的王煜,心中不由一酸,声音沙哑地道:“让你们担心了。”
周氏连忙亲自端过温水,小心地喂她喝下几口。
见她喉咙滋润了些,才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一边吩咐人赶紧去郡主府报信,一边让满屋子担忧的下人都散了,又命人开窗透气。
“舒儿,你已昏迷整整三日了。”
周氏抚摸着她的额发,心疼不已。
“卢先生说你这是积劳成疾,加之郁结于心,骤闻噩耗,急火攻心所致。
定要卧床静养一月,万万不能再劳神了……”
“娘……”望舒低低唤了一声,只觉得浑身虚软,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心里也空落落的。
既然醒来了,就得清醒的面对各种事了,不过先要面对的是种滋补的汤汤水水。
……
如此将养了两日,望舒自觉精神好些,便想下床活动,却被周氏严令禁止,定要她遵医嘱好生躺着。
看着婆母里外忙碌,事事亲力亲为,望舒心中过意不去。
周氏却笑道:
“傻孩子,这有什么。
以前你未曾接手家事时,我不也这般过来了?
你如今可是我们王家的顶梁柱,万万不能再有闪失。”
望舒闻言,一时哑然。
周氏细细端详她的面色,带着隐忧,试探着问:“那信你还看吗?”
望舒沉默了片刻,眼神渐渐凝聚起一丝坚定,轻声道:
“看。娘,放心,我不会再让自己病倒了。”
她深知,沉溺于悲伤无济于事,她必须知道具体的情形。
她深呼吸,取出那封贴着刺目白花的信。
信是林如海亲笔所书,这次,没有附带黛玉或承璋的任何字迹。
望舒从兄长那潦草颤抖、时而力透纸背、时而虚浮无力的笔迹中,仿佛能窥见他写信时的心境。
那是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无法掩饰的悲痛与仓皇。
男人与女人的心思终究不同,即便情深意重,各自背负的家族责任与前程考量,一旦产生难以调和的冲突,悲剧便已注定。
信中写明了贾敏病逝的具体日期,并再三嘱咐望舒务必保重自身,言道自己会照顾好黛玉和承璋,让她不必过分挂心。
提及儿女,笔触尤为哀戚:
“玉儿、璋儿甚念姑母,然骤失慈母,悲恸难抑,心力交瘁,故此次未能附信,望妹谅之。”
他极力劝阻望舒因丧事返回扬州,“汝身亦至关紧要,兄再经不起任何噩讯矣。”
字里行间,望舒清晰地感受到兄长那深沉的悔恨与无力。
他自诩探花及第,与妻子举案齐眉,恐怕从未料到,现实的倾轧竟会如此残酷,最终将他逼至这般境地。
默默将信收好,望舒拉住周氏的手,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娘,您看,我是不是好多了?这次,都没再掉眼泪呢。”
周氏反握住她冰凉的手,眼中满是怜惜:
“好孩子,娘知道你心里苦。”
她沉吟片刻,终是道出了思量已久的话:“待你身子大好了,出了孝期便回扬州去看看吧。”
望舒微微一怔。
周氏继续道:
“若有一日铮儿回来,我便让他去接你。
你娘家如今就剩那一对没娘的孩子,你嫂子想必走得也不安心。”
望舒心中震动,婆母的深明大义与体贴让她鼻尖发酸。
她摇了摇头:“哥哥信里不让我回去。
我先在北地守着吧。
若真有事,哥哥会叫我的。”
她顿了顿,眸光渐深,“况且,北地这边,产业方才步入正轨,诸多布局离不开人。扬州那边的水太深了。”
她的确想回扬州,恨不得立刻飞到黛玉和承璋身边。
但理智告诉她,冲动不得。
北地的基业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她未来可能援助娘家的底气。
扬州的产业,失去了贾敏这位主母的暗中支持,想要拓展只怕难上加难。
外祖柳家终究只是商户,在官场风波面前能提供的助力有限。
更何况,还有安平郡主隐约提及的、可能与外祖母有关的王府旧事,如同一团迷雾,潜藏着未知的风险。
返回扬州,绝非易事。
这需要周密的谋划,更需要扬州那边更详尽的信息。
那边的局势,远比北地复杂得多。
她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在她所能掌控的范围内,布下更多的棋子。
贾敏的托付,黛玉的命运,像两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让她不能,也不敢再轻易倒下。前路漫漫,迷雾重重,但她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