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际。
宗祠所在的院落,占地十分广阔,有十几个房间,分为茶室、禅室、佛堂、书室、休息室等,后院有两口水井,水源充足,又有上百人参与救火,可他们惊奇的发现,无论多少桶水泼上去,均如水滴汇入了江海,起不到半点作用!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不知何人所为,起火点在何处,火势起初有多大,一直都是多大,明明有风吹过来,但火势毫无变化,既未增大,亦未减小!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场火,像是长了眼睛般,只精准的焚烧祠堂,与祠堂相连的地方完好无损,火势未曾蔓延过来丁点儿,仿佛被一条银河隔开了似的!
六大族老和族人们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但他们不敢停下打水救火的动作,哪怕此举并无作用,也要尽最大的努力!
“太诡异了!”
“好像跟西南造纸坊失火的情况一模一样啊!”
“究竟怎么回事儿?怎样才能灭火啊?房梁快塌了,再这么烧下去,祖宗灵位怕是一个也保不住了!”
“大族老!快请大族老看看啊!”
“啊,大族老怎么跟卫公子打起来了?”
“什么?大族老……不,不对,大族老在干什么?为何大族老会玄门术法啊?”
“站在家主旁边的人又是谁?”
“戴着面具……好像是前几日去纸坊投诉的京城商客!”
“……”
族人七嘴八舌的声音,一惊一乍,聒噪异常。
祝宁充耳不闻。
她表面镇定,实则紧张的攥紧了十指,清明的双眼,眨也不眨的盯着程天鹤,她对此人最大的防备,就是夺舍!
如若不能让程天鹤彻底魂飞魄散,他会利用夺舍,不断的更换新的身躯,杀之不尽,也害人不尽!
如此,才是最大的祸患!
可她为了自己和薛昭,偏偏无法提醒卫凌然!
而心性磊落的卫凌然,只顾思考如何探寻大族老和程先生的身份,哪里会想到对面的老头儿,遽然卑劣的打上了他的主意!
“小家主,依你看,他们二人的本事,谁更胜一筹?”谢骋的问题,既是讨教,也是试探。
树妖祸乱金陵的真相已经水落石出,但《千秋大典》变成无字天书,惊现妖眼一案,尚未有答案。
从受害百姓的死亡现场不难发现,树妖留下的痕迹,只有树枝,从无妖眼,且眼睛,并不符合树妖本源的特性!
所以,这是同一时间,发生在京都和金陵两地的两桩不同的案子!
但他又有理由相信,两案都与祝家有关,或者说,与祝宁难脱干系!
卫凌然卜算不出祝宁的命格、祝宁能操纵造纸坊幻像、祝四叔控诉祝宁剜眼、割耳用得是妖术,这种种迹象表明,祝宁绝非普通凡人,有可能是……
“我不知道。”
祝宁的回答,打断了谢骋的思绪,她眉尖紧蹙,似乎并没有与他探讨的心思,目光始终落在程天鹤的身上。
谢骋见她背部血流不止,手臂和腿上也被划破了几道血口子,哪怕她身穿黑衣,血色并不明显,但血腥味却是遮掩不住。
但她抿着苍白的唇瓣,未言一个字的痛楚,好似旧伤添新伤的人,并不是她自己。
谢骋不觉蹙眉,他大手摸进衣袖,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递给祝宁,道:“这是曲焕章百宝丹,内服,止血、止痛。”
祝宁有一瞬间的惊讶,如此关头,他怎么还有心思给她找药?他不是该关注卫凌然的安危吗?
为了不浪费时间,祝宁连感谢的话也没说,接过药丸,一口吞进了喉咙里,然后又把视线移回了原处。
谢骋见状,黑眸沉了沉,嗓音无温的说道:“你在担心卫凌然?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有他在,不论卫凌然是否大族老的对手,都会安然无恙。
可惜,他的安慰,并不能成功安抚祝宁,因为夺舍是阴邪之术,不是人的肉眼能看见的!
而程天鹤下定决心后,便立刻付诸于行动!
他和卫凌然同出一门,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了,只是谁都不想挑明,都想试探对方的底牌,但交手几招后,他便发现自己不是卫凌然的对手,若他不夺舍,定会被卫凌然生擒,或是杀掉!
所以,留给程天鹤的选择其实并不多!
淡青色的光晕,陡地自程天鹤周身聚集,无数气劲凝聚成剑,朝着卫凌然疾射而去!
卫凌然一瞬回神,双手快速结印,金光从体内汹涌而出,化作一面巨大的盾牌,挡住了袭来的气剑!
程天鹤承受不住金光的反噬,一口鲜血吐出,身体向后栽去!
“出身玄门,却炼妖害人,实属罪大恶极!今日,我便抓你回师门,清理门户!”
卫凌然怒声一喝,脚尖点地,凌空跃起,手中凝聚出一条锁链,往程天鹤身上缠去!
然,本该惊惶的程天鹤,眼神陡变阴鸷,嘴角勾起了诡异的笑,看着卫凌然离他越来越近,他嘴唇张合,开始无声的念念有词!
不好!
祝宁心尖一颤,老东西果然如她所料,意欲夺舍逃生,且夺舍的对象是卫凌然!
情急之下,祝宁冒着暴露的风险,祭出一道青光,阻隔在了卫凌然和程天鹤之间!
与此同时,她身形快如闪电般疾掠而至,将程天鹤一脚踢向祠堂的熊熊邺火!
变故,发生在须臾之间!
大族老的身躯,亦如藤球般落入了火场,被火舌迅速吞噬!
程天鹤未料想祝宁会给他设计这样一个结局,在他即将抽离精血,引导魂魄进入卫凌然识海的前一刻,那道蕴含强大妖力的青光,竟将他的魂魄逼了回去,随之困于邺火,再也无法离开大族老的躯体,随着躯体一道被焚烧,在躯体化为灰烬的同一时间,他亦魂飞魄散!
这个世间,从此再无程天鹤!
亦无,祝家大族老!
卫凌然收了术法,锁链随之消失,他目睹大族老横死于邺火,脸上浮满震惊,及少见的愠怒之色!
“大族老!”
“大族老!”
祝家族人的惊喊声,此起彼伏!
祝宁的双眼,被火光染成了红色,她急促的呼吸着,心头的忐忑和担忧交织在一起,令她眼神极其复杂。
尽管她按照自己的推测,顺利完成了摧毁程天鹤的计划,但她仍是难以安心,毕竟以邺火焚烧魂魄,只是她的想当然,实际效果究竟如何,她不敢确定。
“凌然哥哥!”
祝宁猛地回身,目光上下打量卫凌然,小心谨慎的试探道:“我昨日送了你一套衣衫,你为何不穿?那件披风的颜色,很衬你。”
“嗯?”卫凌然茫然了一刹,随即脱口道:“你从未送过我衣衫和披风啊,你只送过我一个小木箱子。”
祝宁高高悬起的心,“扑通”一声落了地,她如释重负,喃喃道:“就差一点儿,幸好,幸好赶上了。”
卫凌然不明所以,“小家主,你在说什么?”
祝宁粲然一笑,“没什么,凌然哥哥没事就好。”
“我原本也不会有事。若非你突然介入,我是要将大族老生擒的,我有事情要向他问清楚,然后再行处置。”
卫凌然想起那道妖异的青光,及祝宁的反常行径,神情不禁沉冷下来,“所以小家主,你为何要杀了大族老?”
祝宁语塞。
卫凌然是她珍视之人,她不想欺骗他,却又不能告诉他实情。
就在她沉默之际,谢骋迈步走了过来,他深目凝着她,低声道:“祝宁,方才之事,我也瞧见了。你,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
祝宁气息翻涌,好似被人掐住了喉咙般,艰难地吐出干涩的话语:“我……我无话可说!”
卫凌然眼底的失望,一瞬间涌上,他攥了攥大手,扭头就走。
祝宁心脏钝痛,望着卫凌然远走的背影,她下意识的张了张唇,想要呼唤的名字,却被喉中突然喷出的鲜血所取代,无尽的黑暗,如一张大网,湮灭了她目之所及的所有光亮……
“祝宁——”
“小家主——”
似有呼声近在耳边,又似响起在遥远的天际。
失重的身体,在落入谢骋怀抱的那一刻,祝宁缓缓阖上了双目……
……
三日后。
黄昏。
青白色的闪电,宛如利剑,劈开一道道昏暗的天幕,轰隆的雨声,呼啸着兜头而下。
廊檐下,两道颀长的身影,一黑一白,并肩而立。
“谢兄。”
久未说话,卫凌然喉咙又干又痛,可眼瞳里却浸着潮气,他低语道:“明日一早,我就走了。你……拜托你看顾好她,待她身体痊愈了再抓她,行吗?如若免不了下诏狱,你,你好好问她,她是个明理的人,会同你说实话的,你别让人对她用刑,可以吗?树妖的案子,不是她做的,算不上主犯,顶多是被祝家所连累,应该可以轻判吧?”
谢骋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缩,“你守了她三日,不待她醒来看上一眼吗?不想听她亲口说出她是……”
“不想!”卫凌然匆促打断,心中只剩下逃避,“只要我没听见,就不需要奉行门规,遇妖尽除!你……你将来也不必告诉我!”
谢骋无声一叹:“你啰啰嗦嗦的拜托我这么多,我哪能记得住?凌然,或许她是有苦衷的,就像她往日行事,哪一件不是带着目的性?所以你不必太过伤心和失望。”
卫凌然扭头看向谢骋,目中盛满不安与茫然,“可不论缘由为何,她终究都是……我是捉妖师,除妖是我的天职啊!”
谢骋默了一瞬,道:“人心之恶,孕育了妖,最终遭到妖的反噬。人与妖,究竟孰好孰坏?善恶的边界,又在哪里?凌然,你是该返回青阳观,闭关清修了。”
卫凌然怔住。
从前,他的世界只有黑与白,是与非。而今,和祝宁相处的点点滴滴,模糊了那道界线,令他再也看不分明。
忽然间,他又想到了一件事,整个身躯都紧绷了起来,“谢兄,你,你能否跟我交个底,你是不是……”
他又卡了壳。
如同面对祝宁的问题,他下意识的又起了逃避之心,不敢面对。
谢骋淡然询问:“是什么?”
“你知道的,你和祝宁的命格,我都卜算不出来。”卫凌然心里愈发堵得慌,又想追寻一个答案,又害怕答案如他所想,这种矛盾感,撕扯着他的心脏,令他无比煎熬。
通过这几年的相处,谢骋对卫凌然的了解,不能说绝对无差错,至少也有九成九,这小子在他面前,就像白纸一张,藏不了半点心思。
以免卫凌然过分纠结,谢骋开口,反问了他一句:“以你的修为,妖物近在眼前,你会感受不到妖气吗?”
“不会。”这一点,卫凌然极其自信。
谢骋又道:“那你从我和祝宁身上,感受到妖气了吗?”
卫凌然一愣,紧接着摇头,“没有。”
谢骋难得笑了一下,“所以,你要不要思考一下,这个世上,人与妖之间,会不会还存在着其它可能?”
卫凌然呼吸发紧,“比如……”
“若有一日,你参透了其中奥秘,可以来京都找我。届时,我会亲口告诉你,也会摘下面具,与你真容相见。”谢骋严肃了口吻,郑重许下承诺。
原本,他只当卫凌然是他生命长河中的一个过客,他已经做出了和卫凌然分道扬镳的决定。
但此刻,他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说不清是为什么。
明明他为了长生,舍弃了感知“情”的能力,无论亲情、友情,亦或爱情,他都不可能拥有。
可是,他看着卫凌然,竟滋生出了不舍。蓦地,他又想到了祝宁,想到了魏骁,以及泗娘和小胡子,甚至是被他收养过的其他人。
过往的岁月,忽如走马观花般的在谢骋脑中一一闪现,他恍然惊觉,镌刻在他记忆深处,并未遗忘的人和事,竟不止是百年前的西北边塞,也不止有薛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