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得志,却不骄不躁,第一时间想到的仍是家人。
此子,心性远超常人。
或许,他能走得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远。
回到家中,程凡将乡试的事情简单跟躺在床上的程英说了一遍。
程英的身体依旧虚弱,但精神却好了很多,她静静地听着,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眸子里,渐渐泛起了水光。
“好……好……”她抓住程凡的手,虚弱地说了两个字,眼角滑下一滴泪。
这滴泪,不是为了弟弟的功名,而是为了他所受的委屈和抗争。
程凡反手握住姐姐的手,触手一片滚烫,是低烧的迹象。
她的心,又沉了下去。
“姐,你放心,我如今是秀才了,岳阳城里没人再敢小瞧我们。”
“我打听到了,京城里来了一位神医,姓孙,医术通神,人称‘孙半仙’,如今正在城里的悦来客栈落脚。”
程凡的眼神里燃起一束火苗,无比灼热。
“我这就去请他!无论花多少钱,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让他来给你治病!”
成为秀才,便有了功名在身,见官不跪,免除徭役,每月还能从县学领取二两银子的“廪米”。
这对于普通农户来说,已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但程凡很清楚,这些,还远远不够。
姐姐程英的病,拖不起了。
她身上的伤,不仅仅是皮肉之苦,更有被剥夺功勋、污蔑名节的怨气与郁结之气,伤在筋骨,更伤在心脉。
寻常的大夫,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那位从京城来的孙神医,是她目前唯一的希望。
“凡娃儿,这……这能行吗?听说京城来的都是贵人,脾气大得很,咱们家……”何氏一脸担忧,搓着手,既期盼又害怕。
程大山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紧锁:“是啊,人家是神医,给王公贵族看病的,能瞧得上咱们庄稼人吗?”
老两口的担忧,程凡都懂。
在前世,她为了给一部医疗剧当编剧,也曾研究过古代的医疗体系。
顶级的医生,从来都是稀缺资源,他们服务的对象,非富即贵。
他们有自己的圈子和规矩,寻常人别说请他们看病,连见一面都难如登天。
“爹,娘,你们放心。”程凡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以前,我是白身,人微言轻,自然求告无门。”
“但现在,我是今科案首。”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我代表的,是岳阳县所有读书人的脸面。他可以不给我程凡面子,但他不能不给‘程案首’面子。”
这就是功名的力量。
它是一层无形的铠甲,也是一块敲门砖。
看着儿子眼中那份超乎年龄的沉稳和自信,程大山和何氏心中的不安,竟奇迹般地被抚平了许多。
“那……那咱们得备一份厚礼啊!可不能空着手去。”何氏立刻行动起来。
可家里一贫如洗,哪里拿得出什么“厚礼”?
正在这时,江渝北走了进来。
他似乎看穿了程凡的窘境,直接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大哥,这是五十两银子,你先拿着应急。神医怪癖多,有时不看金银,却喜好些奇珍古玩,多备些银钱,总是有备无患。”
程凡一怔,没有接。
“二弟,这如何使得?你我……”
“你我之间,何须说这些?”江渝北将钱袋硬塞进她手里,脸上是罕见的郑重,“大哥,你今日在贡院前,为的不仅是你自己,更是为所有寒门学子争的一口气。这份恩情,渝北没齿难忘。区区五十两,不过是我一点心意,若再推辞,便是看不起我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程凡便不再矫情。
她深深地看了江渝北一眼,将这份情谊记在了心里。
“好,此银算我借的,待我手头宽裕,必当奉还。”
她取了二十两,剩下的又推了回去:“二弟,心意我领,但二十两足矣。礼物不在贵重,在于心意。我们是去求医,不是去炫富,过于张扬,反而不美。”
江渝北见她坚持,便也不再多劝,只道:“若有需要,随时开口。”
程凡带着程大山和何氏,先去了一趟城里最好的药铺,花重金买了两支品相上佳的百年野山参,又精心挑选了一套古朴的紫砂茶具。
人参用来补气,是给姐姐的。
茶具是给神医的,投其所好。
她打听到,这位孙神医,平生就好一口茶。
一切准备妥当,三人来到了悦来客栈。
这是岳阳城最气派的客栈,能住在这里的,非富即贵。
程凡通报了姓名和来意,客栈的伙计一听是新科案首,态度立刻恭敬起来,但脸上也露出一丝为难。
“程案首,实在不巧,孙神医正在午睡,他老人家有吩咐,睡觉的时候,天塌下来也不能打扰。”
“无妨。”程凡没有丝毫不耐,她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父母说道,“爹,娘,我们就在这里等。”
“啊?在这儿等?”何氏有些局促,看着来来往往的华服贵客,她觉得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裳格外刺眼。
“嗯。”程凡点点头,找了一个不碍事的角落,率先站定,身姿笔挺,如一杆标枪。
程大山和何氏见状,也只好跟着站在儿子身后。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从午后,到黄昏。
客栈大堂里人来人往,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而这个角落里的三个人,却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程大山站得腿脚发麻,不停地变换着重心。
何氏更是又饿又累,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好几声,惹得她满脸通红。
唯有程凡,从始至终,都保持着那个姿势,纹丝不动。
她目光平静地看着门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内心却在飞速盘算。
她知道,这漫长的等待,本身就是一种考验。
考验的是她的诚意,更是她的耐心。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三个时辰。
……
足足四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黑透,客栈里掌起了灯。
就在程大山和何氏几乎要撑不住的时候,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一个睡眼惺忪、头发乱糟糟的小老头,打着哈欠走了下来。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袍子,脚上踩着一双布鞋,看起来就像个乡下教书的老秀才,丝毫没有“神医”的派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