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既已说开,叶勤勤也不再扭捏。有个现成的、技术高超的“导师”愿意指点拍摄,她自然抓住机会,秒变“十万个为什么”,围着周京砚请教运镜、布光和叙事节奏。
大漆制作,工序繁复,尤其每次上漆后,都需要漫长的阴干等待。李记漆坊的存货生漆不多了,李春阳决定亲自上山割漆。叶勤勤一听,眼睛瞬间亮了,强烈要求同去体验。
“割漆可不容易,”李春阳看着叶勤勤细皮嫩肉的样子,摇头提醒,“漆树汁液里有漆酚,大多数人碰了都会过敏,浑身红肿起疹子,奇痒难忍。而且,割漆要爬树,对你们城里来的娃娃,体力也是考验。”
周京砚也在一旁闲闲地插话,语气带着几分都市人特有的审度:“是啊,爬树割漆,听着是风雅,实际是体力活,缺乏锻炼的人,怕是吃不消。”他晃了晃手中的相机,“不过,拍摄出来,视觉效果应该会很震撼。”
叶勤勤却没被吓退,反而追问:“李师傅,当初我舅舅……顾生,他试过割漆吗?”
提起顾生,李春阳脸上露出些许赞许,竖起大拇指:“割了!顾先生看着文气,没想到挺有毅力,跟着我上山下河,没叫过一声苦。是个肯下功夫的实在人。”
舅舅能做到,我也能!叶勤勤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被激发出来,更加坚定了要亲身体验的决心。她甚至半开玩笑地对周京砚交代:“周老师,到时候可要把我爬树割漆的‘伟岸’形象拍好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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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光微熹。叶勤勤全副武装,跟着李春阳进了山。
真正开始爬那棵高大的漆树时,她才真切体会到周京砚口中的“难度”。树干粗糙湿滑,需要手脚并用,调动全身的力气才能一点点向上挪动。她咬着牙,摒弃了那点城市女孩的娇气,学着李春阳的样子,一步一步,艰难却坚定地向上攀登。
树下,周京砚举着相机,镜头牢牢锁定着那个在枝叶间缓慢移动的、略显瘦弱却异常执拗的身影。透过取景器,他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因用力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以及那双即便隔着距离也能感受到的、写满专注和不屈的眼睛。这和他平日里接触的那些或精致、或娇嗲的都市女孩截然不同。她身上有种原始的、蓬勃的生命力,像山野间顽强生长的植物,不为取悦谁,只为向着阳光挣扎。
割漆的过程,在周京砚的镜头下,竟也呈现出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带着东方浪漫的史诗意味。锋利的刀口划过树皮,粘稠的汁液缓缓渗出,再被小心翼翼接入贝壳中。阳光透过交错的枝叶,在黏稠的漆液和叶勤勤汗湿的额头上跳跃出细碎的光斑。整个画面安静而富有张力,充满了手工艺与自然交融的原始美感。
等到叶勤勤从树上下来,几乎脱力,汗水浸透了衣背,手掌也被磨得通红。但她眼睛里却闪烁着完成挑战后的兴奋与满足。
然而,这份满足感在第二天清晨被彻底击碎。
强烈的过敏反应如期而至。叶勤勤醒来时,只觉得浑身皮肤如同被千万只蚂蚁啃噬,又红又肿,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疹子,脸上更是重灾区,几乎肿成了包子。她看着镜子里“面目全非”的自己,发出一声哀嚎,最后去镇医院,买了纱布把脸缠得只露出一双眼睛,活像个木乃伊。
周京砚如约前来,准备为她拍摄一段关于割漆体验的专访。看到裹成粽子的叶勤勤,他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瞬而逝的笑意。
“叶主理人,你这是……准备转型生化博主?”他试图用玩笑缓和气氛。
叶勤勤捂着脸,声音闷闷地从纱布后传来:“专访取消!周京砚,今天不许拍了!咱们不卖惨、不诉苦!”
周京砚却正色道:“勤勤,你错了。这恰恰是最真实、最打动人的内容。大漆制作背后的艰辛,原材料获取的不易,通过你亲身经历的过敏直观呈现出来,比你展示一百件精美漆器,更能让人理解这门手艺的价值和传承的艰难。这不是卖惨,是呈现真实。”
“道理我都懂,”叶勤勤几乎要跳脚,“可我还是不想让你看见我这么丑的样子!”这话脱口而出,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属于小女孩的别扭和在意。
周京砚闻言,目光凝在那一圈圈纱布包裹的脸上,仿佛能穿透阻碍,看到其下那双总是亮晶晶、此刻却写满窘迫的眼睛。他向前微倾身体,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探究:“所以,你很在意自己在我心中的形象?”
叶勤勤猛地怔住,纱布下的脸颊瞬间滚烫。是啊,为什么要在意呢?她和他,不过是几面之缘,连朋友都未必算得上,她为什么要怕在他面前出丑?
这股莫名的情绪让她更加懊恼,索性破罐子破摔,梗着脖子,视死如归:“拍!谁怕谁!豁出去了!”
周京砚看着那张几乎辨不清原本样貌、却因那双倔强眼睛而显得异常生动的脸,唇角微不可查地弯了一下。他举起相机,认真地完成了这段特殊的“毁容”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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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结束后,周京砚以处理工作为由暂时离开。他走到漆坊外一个僻静的角落,拨通了电话。
“喂,是我。”他语气恢复了平日的疏淡,“黎阳镇这边,有个挺有意思的拍摄项目,关于传统大漆的。主理人是个女孩,叫叶勤勤,很有潜力,内容也扎实。不过看样子,这拍摄周期不短,得个把月,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耗在这里陪小姑娘玩。”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混合着自负与戏谑的意味:“万一不小心,偷了人家小姑娘的心,那是该负责,还是该负责呢?啧,麻烦。昨天她割漆过敏,顶着一张‘毁容’脸,我可是强忍着……才拍完那小专访的。不过,她也确实有毅力,不是那种吃不了苦的。”
“你过来帮我跟拍一段时间,素材同步给我。我有信心,她这个‘时光守护者’的内容,只要运营得当,一定会火。签下这个未来之星,也只是时间问题。”他最后吩咐道,语气笃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他并不知道,这番带着精明确算和居高临下评判的话语,被恰好出来透气、躲在门后的叶勤勤,听了个一清二楚。
叶勤勤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上头顶。原来那些看似真诚的赞赏、专业的指点,背后都明码标价,指向一场关于流量和利益的冰冷计算。她以为至少算是个可以深交的朋友,没想到在对方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个颇有潜力、值得投资的“项目”,一个需要小心避免“招惹”的麻烦。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泛起一阵尖锐的酸涩和悲凉。但她很快压下了这股情绪,自嘲地笑了笑。也好,看清了本质,反而没了那份莫名其妙的心虚和负担。
她默默退回工坊,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何必揭穿?弄得彼此尴尬,反而失去了这个免费学习顶尖拍摄和运营技巧的机会。送到手的资源,不要白不要。从此刻起,周京砚在她心中,从一个可能的朋友,彻底变成了一个需要警惕和“利用”的合作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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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周京砚以帝都工作繁忙为由,离开了黎阳镇。接替他的是他口中的摄影师朋友,荆戈。
荆戈是个沉默寡言但技术极为精湛的年轻男人,看起来也就二十八九岁。叶勤勤收起所有杂念,拿出十二分的认真和谦逊,一口一个“荆老师”地叫着,白天跟着李春阳学习大漆制作的基础工序,得空就请教荆戈学习摄影构图、剪辑逻辑和色彩调配。
她学得废寝忘食,那股拼劲和领悟力,连荆戈都暗暗惊讶。他每天将拍摄的花絮和叶勤勤的学习进度汇报给周京砚,最初只是客观陈述,后来,夸奖的话越来越多。
“京砚,这姑娘悟性真高,一点就通,而且肯下苦功。”
“今天她自己尝试剪辑了一段大漆打磨的片段,节奏和音乐卡点很有感觉,进步神速。”
“她对大漆文化的理解,比很多所谓的文化博主都深刻,是真正用了心的。”
最后一条微信,荆戈是这样写的:「京砚,我现在完全觉得,如果勤勤能做你的女朋友,那绝对是你前世修来的福。这个女孩太有性格了,坚韧、聪慧、通透,又不失纯真。我很喜欢,很欣赏。」
远在帝都,坐在宽敞明亮办公室里的周京砚,看着手机屏幕上荆戈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没有动作。他放下手机,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繁华的街景,第一次,对那个远在晋中小镇、顶着过敏红肿的脸却依旧眼神倔强的女孩,产生了一种超出算计之外的、复杂的怔忡和……久久的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