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佟真大姨家出来,晋中冬日的干冷空气仿佛直接灌入了四肢百骸,但叶勤勤心头的沉重与冰凉,远胜于这物理的低温。
回到暂住的民宿房间,炉火的暖意也无法驱散她眉宇间的凝重。她坐在炕沿,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脑海中反复回响着佟真大姨和母亲的话语,与苏逸那充满怨怼的叙述激烈碰撞。
“韩述,”叶勤勤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深深的困惑,“我无法理解黎枝……前辈。”
韩述为她倒了杯热水,在她身边坐下,安静地做一个倾听者。
“从佟真大姨和妈妈的话里,我们听到的是一个怎样的母亲?”叶勤勤掰着手指,一条条数着,“她为了保护初入新家的女儿,一度抗拒再生育;为了女儿能继续上学,不惜与继父激烈争吵、据理力争;她在被家暴至濒死、尊严尽失后,是女儿的抗争才为她换来一线生机……这一切都指向一件事,这对苦命的母女,都很爱很爱彼此,甚至有些不顾一切。”
她的语速加快,情绪也激动起来:“可就是这样一位母亲,为什么在黎雪宁和苏逸确定关系的时候,会提出那样离谱的、一百万彩礼加五十万养老钱的‘卖女儿’要求?她难道看不出来苏逸的浮躁和那份感情里的不对等吗?她难道不知道这近乎天文数字的要求,会将女儿推向一个更艰难的境地,或者直接吓退那个看似‘良配’的人吗?”
叶勤勤抬起头,眼中是全然的迷茫与不愿相信:“生活的重压和病痛的折磨,真的能如此深刻地扭曲一个人的本性,让一个深爱女儿的母亲,变得如此……势利和贪婪吗?我不愿意相信。”
韩述没有立刻回答,他沉吟片刻,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窗外,是黎阳镇沉入夜色的轮廓,寂静而苍凉。
“勤勤,”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冷静,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的分析力,“我们梳理一下时间线。根据苏逸的回忆,他见黎母,被提出天价要求,是在2010年冬天,他们关系升温后不久。而就在那之前不久,我们在仓库的书里发现了什么?”
叶勤勤瞳孔微缩:“黎雪宁写给舅舅的代码情书!‘如果生命的路径指向你,我将回报以爱。黎雪宁,2010年10月。’”
“对,2010年秋天。”韩述的目光锐利起来,“黎雪宁的心,早已偏向生哥。但她和生哥之间,似乎总是隔着一层未能捅破的窗户纸。而与此同时,苏逸展开了猛烈攻势,并且,他拥有生哥当时可能不具备的——相对充裕的经济能力。”
他看向叶勤勤,提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假设:“有没有一种可能,黎枝提出那个过分到几乎不可能被接受的要求,根本就不是为了‘卖女儿’,恰恰相反,是为了‘吓退’苏逸?”
叶勤勤猛地怔住,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
韩述继续道:“一个深爱女儿的母亲,她或许比谁都更清楚女儿的心之所向。她看出了雪宁对生哥的情意,也看出了苏逸并非良配,至少,不是雪宁真心所爱。但她自身重病缠身,是一个巨大的‘拖累’,她害怕女儿会因为现实压力,因为她这个无底洞般的母亲,而向物质妥协,牺牲掉自己真正的幸福,和一个或许更真心待她的男人失之交臂。”
“所以,”叶勤勤喃喃接话,思路瞬间被打开,“她宁愿自己来做这个恶人?用一个极端到近乎羞辱的方式,去测试苏逸的‘真心’厚度?如果苏逸连这点‘诚意’和‘担当’都没有,或者因此退缩,那正好帮女儿过滤掉一个不可靠的对象?如果……如果苏逸真的能拿出来,那这笔巨款也能保障女儿未来的生活,至少在经济上不再捉襟见肘?”
这是一个母亲在绝境中,能想出的最笨拙,也最决绝的计策。她把自己的形象涂抹得贪婪可憎,把所有的骂名背在自己身上,只为了给女儿铺一条或许能通往真正幸福的路。
“可是……”叶勤勤的心被巨大的酸楚攫住,“这代价太大了……苏逸果然退缩了,而且在他的叙述里,黎枝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恶毒丈母娘。黎雪宁后来……会不会也因此对母亲有过怨言?”
“我们无从得知她们母女之间的具体沟通。”韩述摇摇头,“但黎枝的选择,无疑展现了一种极端状态下,母爱的复杂与深沉。”
话题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黎枝生命的终点。
“还有黎枝阿姨回黎阳镇的反常,”叶勤勤蹙眉,“佟真大姨说她2012年8月回来时气色很好,完全不像弥留之人,可没过几天就没了。真的是回光返照吗?”
她看向韩述,眼神带着探寻:“韩述,你说,一个人在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时,会做什么?”
韩述思索了一下,回答道:“因人而异吧。但很多人会选择去完成未竟的心愿,去告别,去经历,或者去一个对自己有特殊意义的地方。比如环游世界,比如回到故乡。”
“是啊,”叶勤勤喃喃,“黎枝选择了回到这个给她带来无尽苦难,却也生她养她的故乡。这种选择,本身就充满了矛盾和决绝的意味。”
她的思绪飘向了那个混乱的2012年夏天:“从时间线看,她们回黎阳镇是8月。而在此之前,6月左右,舅舅行为异常,戒断了买买买,疯狂筹钱,甚至为可能存在的小生命,认真学习了育儿知识,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备……”
叶勤勤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这些努力和转变,黎雪宁知道吗?黎枝知道吗?对于一个母亲来说,亲眼看着女儿获得幸福,找到可靠的归宿,即将迎来新的生命,这难道不是比任何良药都更能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吗?有着这份期盼在心,黎枝前辈……怎么就没能扛过去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是黎枝前辈自己的选择?”韩述心里问着自己。
从嫁给李春盛开始,到向苏逸索要天价彩礼费,黎枝一直在努力的选择,努力的争取主动权。那么,生命的终结会不会也是她的选择。这个下意识的念头,让他惊觉自己疯了。怎么可能呢?
2012年的夏天,像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漩涡,吞噬了所有可能的幸福走向,只留下无尽的谜团和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