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春晓的话语,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叶勤勤心中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我舅舅在你的酒吧兼职频率如何?”
冯春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眼神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时间,看到那个在舞台上挥汗如雨的身影。“你舅舅啊,纯粹就是个心血来潮的票友。兴致来了,或者我这儿实在缺人了,他才来顶一场。三天打鱼,两年晒网。他那样的天赋,可惜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轻轻摇头,带着一丝感慨:“可后来,发生的事太反常了。反常到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叶勤勤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她知道,关键要来了。
“那年夏天,天开始热起来,顾生突然跑来找我,问我酒吧还需不需要兼职驻唱,他说他想唱,保证绝不晒网。”
*
时间回到2012年的夏夜,帝都的空气粘稠而闷热。
“晓风明月”二楼的安静空间里,顾生说出了他的请求。
“你是说……天天唱?”冯春晓难以想象,过去她提议多次的事儿,都被顾生拒绝了,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就你们公司——业内出了名的黑心工厂,谁不知道呢,工程师最繁忙,加班肝到深夜都是家常便饭。你哪来的精力”
顾生嘿嘿一笑,露出朴实憨厚的白牙,“时间嘛,挤挤就有了。大概,我是对既往那些年,浪费的天赋感到由衷的遗憾。热爱能抵一切嘛,我和鹞子先前配合的不错,观众给小费也很大方,让我唱吧。”
冯春晓的确没有理由拒绝,晓风明月的贴吧很多人喊话顾生。
那一个月,他简直像换了个人,不,像上了发条、被鞭子抽着转的陀螺。
他白天在云启正常上班,加班到晚上九十点是常态。然后呢?他就背着那把视若珍宝的吉他,匆匆赶到晓风明月,常常连饭都顾不上吃,扒拉两口后厨的员工餐,就上台了。
每晚三小时,雷打不动。从最开始还有些生涩,到后来……简直是脱胎换骨。
顾生,不再是年会上模仿谁谁谁的表演,而是带上了他自个儿的东西,嘶吼、挣扎、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和释放,全都揉碎了砸进歌里。
他唱《花房姑娘》,眼神却空茫地望着远方,像是在问一个永远得不到回答的问题。
唱窦唯的《高级动物》时,又冷漠疏离得像换了个人。
但当他拨动吉他弦,对着麦克风张开唇瓣时,一种近乎燃烧的生命力便从他体内迸发出来。
有些女顾客们沸腾了,冲他抛鲜花,抛媚眼,给他打赏冲业绩。她们说,他心里一定住着一个人,刻骨铭心的人。
吧台后的冯春晓抱着手臂,安静地看着。
她能看到他眼底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也能看到支撑着他近乎自虐般坚持的某种决绝。
他瘦得厉害,工装裤的腰身都显出了空荡,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
每次唱完,他都满头大汗,接过她递去的冰水一饮而尽,然后哑着嗓子说:“春晓,明天继续。”
冯春晓忍不住了,阻住他即将离开的步伐,“顾生,你实话实说,是不是遇上难处了?缺钱可以跟我说,江湖救个急,我还可以应付。没必要这么折腾自己。”
顾生只是摇摇头,什么都不肯说。就一句‘没事,我顶得住’。”
一个月,三十个夜晚,九十个小时的嘶吼。顾生用拿到钱的同时,又提出了新的建议。
“春晓……你考虑一下要不要回收我那些‘典藏大碟’。就是当初从你朋友那、南锣鼓巷、以及从各种渠道淘来的绝版唱片、打口碟、签名cd。那很多可都是我当初省吃俭用买来的心头肉,平时宝贝得不得了。而且,我95%未拆封,等于全新的。看在你是老朋友的份上,我按当时买入价八折卖给你,你稳不赚赔,怎么样?’”
“我知道那些东西对你的意义,顾生,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儿。”冯春晓说,对上顾生执拗的眼神,“但我这酒吧,也确实需要些镇场子的老物件当氛围组。这样吧,我就挑我喜欢的,品相要最好的、价值最稀有的,放在店里,标上高价,充门面也当展示。不做中间商,不赚差价,够意思吧。”
后来,酒吧真陆陆续续卖出去了十几张,都是懂行的老饕淘走的。
前前后后,冯春晓大概给他凑了5-6个w。加上兼职驻场,有八万的样子。
听到这里,叶勤勤的思绪飞速转动,杨师傅的话在耳边回响——“2012年夏天,整整一个月,顾生那边一个快递都没有。”
购物空窗期……疯狂兼职……急需用钱……这几个点终于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所以,舅舅那一个月,是为了挣钱?”叶勤勤急切地求证,“他那时很缺钱?”
“现在看来,是的。”冯春晓叹了口气,“而且是非常急、需要一大笔的那种。”
叶勤勤倒吸一口凉气。卖掉视若生命的收藏?这对于一个“剁手怪”、一个用购物填补孤独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舅舅当时是陷入了怎样的困境?
她笑了笑,带着点江湖义气:八万块,不是小数目了。可舅舅究竟需要这笔钱来做什么?家里?那时她已经记事,从来没听家人提起过。为他自己?更不像。叶勤勤的脑海里,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她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干:“晓姨,那段时间……或者之后,您有没有见过一个叫黎雪宁的人?或者,听我舅舅提起过这个名字?”
冯春晓握着酒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酒吧里轻柔的背景音乐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她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再次抬起眼时,她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和复杂。
“黎雪宁……”她缓缓吐出这个名字,像是品味着一颗年代久远、滋味难辨的糖果,“何止听过。”
她的语气让叶勤勤的心跳骤然加速。
“她来过这里。”冯春晓的视线飘向一楼某个昏暗的卡座方向,仿佛能看到当年坐在那里的身影,那次顾生欢天喜地,说要免费给我唱一天。黎雪宁,就来了那么一次。”
“就一次?”叶勤勤追问。
“嗯,就一次。”冯春晓肯定地点点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个角落,点了一杯几乎没怎么动的长岛冰茶。她那个位置,看舞台视角很好,但又不容易被台上的人注意到。”
冯春晓的描述极其细致,仿佛那晚的画面至今仍清晰地烙印在她脑海里。
“那天顾生唱的是什么,我记不清了。但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的眼神……从头到尾,几乎就没离开过台上的顾生。”冯春晓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艺术家特有的、对情感的敏锐洞察,“那不是粉丝看偶像的狂热,也不是普通朋友欣赏表演的随意。那眼神里有……心疼,有关切,有挣扎,有一种深藏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爱意。这是女人对男人的情感。”
“爱意?”叶勤勤屏住呼吸。
“我不会看错。”冯春晓的语气异常笃定,“那种眼神,装是装不出来的。她一定很爱顾生。至少在那一个晚上,是的。”
真相的碎片似乎正在拼凑!舅舅疯狂的兼职、变卖收藏,极有可能与黎雪宁有关!他需要钱,是为了她?
叶勤勤感到自己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颤,她乘胜追击:“那……晓姨,您知道她后来去哪里了吗?您最近一次见到她,或者听说她的消息,是什么时候?”
冯春晓沉默了下来。
她缓缓地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动作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迟滞。然后,她垂下眼眸,视线落在空酒杯上,仿佛那晶莹的杯壁上写着什么难解的谜题。
她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得近乎克制。“我们……不熟。就那么一面之缘。后来再没见过了。至于她现在在哪……我就更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