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的路,在知晓了那惊天秘辛、并握住了《逆劫戮生诀》这柄双刃剑后,变得截然不同。
脚步依旧沉重,灵识的创伤仍需时日温养,怀中的白裔也依旧在沉睡中缓慢恢复。但我的心境,却如同被拭去尘埃的古镜,映照出的不再是茫然与恐惧,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我知道前路是什么——是那座由远古牺牲者骸骨垒砌、由冰冷天条维系的无形囚笼。我知道对手是什么——是代天执律、视万物为刍狗的司法天神。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是一块不该有灵、不该有欲、却偏偏生出逆骨的顽石,是这囚笼亟需清除的“杂音”。
这种清醒,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反而让每一步都踏在更加清晰的绝望之上。但奇妙的是,绝望的尽头,滋生出的不是放弃,而是更加决绝的**平静**。
既然无处可逃,那便不再逃。
既然注定为敌,那便直面之。
我开始更加系统地锤炼那《逆劫戮生诀》。此法凶险,讲究的便是在绝境杀伐中激发潜能,引动自身乃至外界的戾气煞气为己用,与仙家温养中和之道背道而驰,稍有不慎便是心神被戾气反噬、堕入魔道的下场。
但我别无选择。
我没有安稳的洞府,没有师长护法,更没有时间按部就班。我只有这遍布危机的荒山野岭,只有身后那不知何时会追索而至的天罗地网。
每一次引动石魄暖流,依照那破碎法门中的轨迹运转,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那源自石碑的苍凉战意与戾气,会不受控制地引动我心中的愤怒与不甘,几乎要冲垮我本就受损的灵识。有好几次,我险些失控,眼中泛起赤红,只想毁灭眼前所见的一切,是怀中白裔那微弱却纯净的气息,如同清泉般及时浸润我几近焚烧的识海,将我硬生生从走火入魔的边缘拉回。
代价是巨大的。灵识的创伤反复被撕裂,又在那奇异法门的运转和与天地“呼吸”的滋养下艰难愈合,过程痛苦不堪。但效果,也显而易见。
我对那缕石魄暖流的掌控愈发精细,通过封印“后门”引导出的力量也微有增加。施展“石化”之技时,已不再仅限于指尖触碰,意念所及,数尺之外的顽石亦能短暂影响其质地。我甚至开始尝试法门中记载的另一种粗浅运用——“重岳”,将石魄那“沉重”、“碾压”的意志施加于自身或外物,虽远未达到“重如山岳”的境界,却也能让我的脚步在泥泞中更稳,让投掷出的石块带着破风的沉闷声响。
这些,依旧只是微末伎俩,面对真正的仙神,不堪一击。
但我能感觉到,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力量,正在我这块顽石的躯壳内,如同地火般,悄然孕育,积攒着爆发的那一刻。
我不再刻意完全避开人烟。有时,我会在途经的偏僻村落边缘稍作停留,用身上仅存的几枚铜钱换取些最粗糙的盐巴和干粮,也默默地观察着那些在泥土中挣扎求存的凡人。
我看到田间老农被岁月压弯的脊梁,看到母亲将仅有的糊糊喂给啼哭的幼儿,看到稚童在尘土中追逐着残缺的梦想……他们的生命短暂如蜉蝣,他们的欲望卑微如尘泥,他们的一生都在那无形的“秩序”之下,遵循着生老病死的“命数”。
曾经,我困惑于神若无欲何以爱民。
如今,我明白了。那九天之上的神,爱的或许从来不是具体的“民”,而是由“民”构成的、符合他秩序蓝图的**抽象概念**。个体的悲欢,具体的情感,皆是可以被牺牲、被抹去的“杂质”。
这认知,让我的心愈发冰冷,也愈发坚定。
一日,我行至一条湍急的山涧旁,正欲涉水而过,却见上游漂来一具肿胀发白的尸体,看衣着是个年轻的樵夫,不知是失足落水还是遭了兽吻。尸体被河心的巨石挡住,在漩涡中沉浮。
几个在河边浆洗衣物的妇人发现了,发出惊恐的尖叫,远远避开,指指点点,脸上是恐惧,却也带着一丝麻木的习以为常。
生老病死,天地有序。凡人的观念里,这或许便是“命”。
我站在岸边,看着那具年轻的尸体,看着河中那些围绕着尸体盘旋、最终失望离去的鱼虾。生与死,在这冰冷的“秩序”下,显得如此直白而残酷。
就在这时,下游方向踉跄着跑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她看到河心的尸体,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我的儿啊——!”便要不管不顾地扑进湍急的河水里。
旁边的妇人慌忙将她拉住,七嘴八舌地劝慰着,无非是“节哀顺变”、“生死有命”之类的话语。
老妪瘫坐在泥泞的河岸上,捶打着地面,老泪纵横,那绝望的哭声在山涧间回荡,刺痛耳膜。
我看着这一切,心中那片冰冷的湖面,并未泛起多少涟漪。这样的悲剧,在这凡尘,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司法天神不会垂怜,天条不会因此更改分毫。
我本可以转身离开,如同一个真正的过客。
但我的脚,却像生了根。
我想起了瑶姬。她因不忍见生灵涂炭而私降甘霖,触犯天条。
我想起了自己。因不忍见孩童溺亡而妄动灵力,被囚凡尘。
这老妪的悲恸,这青年的枉死,不也是这冰冷秩序下,微不足道的一环吗?
“妄动凡心,触犯天条”……这“凡心”,究竟是何物?是瑶姬的怜悯?是我的恻隐?还是眼前这老妪丧子之痛?
若这都是罪,那这“天”,这“条”,守护的究竟是什么狗屁?!
一股无名火,混杂着《逆劫戮生诀》引动的戾气,猛地从我心底窜起!
我目光一寒,不再犹豫。
没有动用灵力(也无法动用),没有施展任何超凡手段。我只是走到河岸边,捡起一根被河水冲来的、碗口粗细的枯木,看准角度,用上“重岳”之技的些许发力法门,低喝一声,将其猛地插入河心那巨石与尸体之间的缝隙!
“咔嚓!”枯木应声而断,但那股骤然爆发的力道,也成功地将那具年轻的尸体从巨石的卡绊中撬动,湍急的河水立刻卷着它,向下游漂去。
我没有去看那老妪是否会因此得到一丝渺茫的慰藉(或许能找到尸体安葬),也没有理会身后那些妇人惊疑不定的目光。
做完这一切,我仿佛只是拂去了衣袖上的一点尘埃,转身,继续涉水过涧,身影消失在对岸的林中。
心中那片冰冷的湖,依旧冰冷。
但那湖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我不是救世主,我无力改变这冰冷的秩序,我自身难保。
但我这块顽石,偏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用我自己的方式,对这该死的“命数”,对这无情的“天条”,吐一口唾沫!
哪怕这举动微不足道,哪怕毫无意义。
但这,就是我石矶的“道”!
薪火虽微,其意不灭。
我这颗石头心里残存的那点“私欲”,那点“凡心”,便是这黑暗中,独属于我的……**不灭薪火**。
怀中的白裔,似乎在沉睡中感应到了我心绪的波动,轻轻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仿佛带着认同意味的清音。
前路依旧漫长,黑暗依旧浓重。
但我已握紧手中的石刃,怀揣着不灭的薪火。
司法天神,且看我这块顽石,能在这囚笼之中,撞出多大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