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册录名,石矶二字,便是我在这九重天上的烙印。
我被安置在广寒宫外一处偏远的桂苑,职责是照料那几株据说能聚拢月华、净化灵气的月桂树。日子陡然间被拉长,变得具体而微末。手持玉剪,修剪那些仿佛永远也长不大的莹润枝叶;提着灵木桶,往来于桂苑与天河支流之间,汲取那清冽却寡淡的仙水。
周遭的仙侍们,裙裾飘飞,言笑晏晏,谈论着哪家仙君的法会又赐下了灵丹,议论着蟠桃园今年的花开得比往年更盛几分。她们的面容姣好,带着仙灵之气的莹润光泽,可不知为何,在我眼中,她们的身影总有些模糊,像是隔着一层看不真切的薄纱。
她们敬畏法则,谨言慎行,将“无欲则刚”奉为圭臬。可她们也会为了一枚能增添百年修为的仙果而暗自较劲,为了能在更显赫的仙君座下当值而费尽心思。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欲”么?只是被这仙界的规条框住,变得隐晦而曲折。
我常常停下手中的活计,望向那至高之处。司法天神府隐匿在层层清辉与流转的法则之后,只能看到一个巍峨而冰冷的轮廓。他此刻在做什么?是否依旧高坐玄冰神座,宣讲着那无情的天条?是否又有了新的、动了私欲的神仙被押解至殿前?
瑶姬那泣血的质问,时常在我识海中回荡:“这座华美精致的坟墓!”
起初,我只觉得这话刺耳,不解其意。如今,日复一日地身处这“坟墓”之中,看着周围仙侍们精致却仿佛缺乏生气的面容,听着她们谨慎而乏味的言谈,我似乎……开始懂了。
这里的一切都遵循着既定的轨迹,完美,却死寂。连那桂花的香气,都带着一股被规训过的、千篇一律的甜腻。
那颗在我胸腔里跳动的心,愈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与饥渴。它不满足于这按部就班的“仙生”,它渴望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一些能让它跳动得更猛烈,更真实的东西。
这渴望,如同石缝里拼命钻出的野草,越是压制,便越是疯长。
终于,在一个值守天河薄弱处的夜晚,机会来了。那是由星辰之力交替形成的短暂间隙,仙界的壁垒会变得若有若无。过去万年,我在神君府中“听”到过无数次关于这种间隙的警示,言及常有仙灵借此私逃下界,最终落得凄惨下场。
可此刻,那警示非但没有让我畏惧,反而像是一道划破黑暗的亮光。
私逃下界。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遏制。那颗石头心里压抑了万年的、对“外面”的向往,混合着对此刻处境的不满,轰然爆发。
没有太多犹豫,趁着巡逻天将交接的刹那,我化作一道极淡的流光,循着那法则壁垒最微弱的一点,投身而下。
坠落。
剧烈的罡风撕扯着初生的仙体,眼前是飞速流转的、破碎的光影。与飞升时的祥云瑞霭不同,这逆向的坠落充满了混乱与毁灭的气息。仙骨在哀鸣,灵识在震荡。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一瞬,又仿佛是永恒。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骨骼几乎散架的剧痛,我重重地砸落在实地。周身仙气溃散,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般,喉咙里涌上腥甜。
我挣扎着抬头,映入眼帘的,不再是仙界清冷的辉光,也不是缭绕的云海。
是泥土。湿润的,带着草木腐烂和某种鲜活腥气的泥土。
天空是沉郁的墨蓝色,点缀着稀疏却格外明亮的星子。远处,有起伏的山峦黑影,如同蛰伏的巨兽。近处,是及膝的、带着夜露的草丛,虫鸣声此起彼伏,织成一片喧闹而生机勃勃的夜曲。
风,是暖的。带着白日阳光残留的温度,以及各种花草、泥土、甚至不远处水源混杂在一起的、复杂而浓烈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就是……凡间?
我试图调动仙力,却发现体内空空如也,只有一丝微弱的、源自本石的本源灵气还在艰难流转。方才穿越壁垒,几乎耗尽了我初生不久的全部修为。
我现在,与一个普通的、刚化形的小妖,恐怕也强不了多少。
“喂!那边!什么动静?!”一个粗犷的男声突然响起,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和晃动的火把光芒。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想要隐匿身形,却因仙力耗尽而徒劳。几个穿着粗布短打、猎户模样的大汉拨开草丛,警惕地围了过来。火把跳跃的光映在他们被风霜刻满痕迹的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野性的探究。
“是个女娃?”为首的大汉借着火光打量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荒郊野岭的,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还穿着……这么古怪的衣服?”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由仙力幻化、此刻却因灵力耗尽而显得有些黯淡简单的衣裙,在凡间看来,确实古怪。
“我……迷路了。”我哑声回答,模仿着曾经在仙界听过的、那些被罚下凡的仙侍惶恐的语气。
“迷路?”大汉皱了皱眉,又仔细看了看我苍白的脸和沾满泥土的狼狈模样,神色缓和了些,“算了,看你也不像坏人。这山里晚上有狼,不安全。我们是前面清水镇‘云水班’的,正要回去,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清水镇。云水班。
我默默记下这两个陌生的词,点了点头。眼下,我无处可去,仙力尽失,跟着这些凡人,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他们口中的“云水班”,原来是一个走南闯北的戏班子。驻地就在清水镇边缘的一个简陋院落里,几辆堆满箱笼的大车,几顶歪歪斜斜的帐篷,便是全部。
我的到来,引起了不小的骚动。班主是个五十多岁、面容精明的瘦小男人,叼着一杆旱烟,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尤其在我那身与众不同的衣裙上停留了片刻。
“留下可以,”他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说,“我这云水班不养闲人。看你细皮嫩肉的,不像能干粗活的样子……识字吗?会算账不?”
我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在神君府万年,虽未正式修行,但耳濡目染,神识清明,凡间的文字术数,于我而言并不难。
“嗬,还真识字?”班主有些意外,随即挥了挥手,“那行,以后你就跟着账房老周,打打下手,记记账。包吃住,没工钱,等你想起家在哪儿了,或者有去处了,再说。”
于是,我便在这凡间最底层的戏班里,安顿了下来。
日子陡然切换了画面。不再是仙界的清冷规整,而是充满了油烟、汗味、孩子们的哭闹、伶人们吊嗓子的咿呀声、还有夜里账房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我跟着那个沉默寡言、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缝的老周学习记账。账本是最粗糙的黄麻纸,数字歪歪扭扭,记录着这个戏班每一文钱的进项与开销:今日在某村卖了多少张票,赏钱收了几何,购置米面菜蔬花了多少,修补行头又用了若干……
起初,我觉得琐碎,甚至鄙薄。仙家何时为这些阿堵物烦心过?
可渐渐地,我从那密密麻麻的数字里,看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秩序”。那不是冰冷无情的天条,而是维系着这几十口人衣食饱暖的、带着烟火温度的生存法则。班主需要精打细算才能让戏班活下去;台上的角儿需要观众的喝彩和赏钱才能维持风光;就连后台烧火做饭的婆子,也多领一份工钱才能给家里的老母抓药。
欲望。这里充满了最原始、最直白的欲望。对食物的欲望,对银钱的欲望,对名声的欲望,对生存的欲望。
它们不像仙界的欲望那样被粉饰、被压抑,它们赤裸裸地摊开在阳光下,混杂着汗水和尘土,却显得……无比真实,无比鲜活。
戏班的生活是流动的,在一个地方停留几日,便又收拾行装,赶往下一个村镇。我随着他们,走过稻田金黄的田野,穿过炊烟袅袅的村落,停留过香火鼎盛的城隍庙前,也曾在细雨蒙蒙的码头边搭台。
我看到了仙界从未有过的色彩。妇人头上鲜艳的红头绳,孩童手里晶莹的糖人,晚霞烧透半边天的壮丽,还有深夜里,那一盏盏从千家万户窗户里透出来的、温暖的灯火。
我也看到了疾苦。田间劳作的老农被烈日晒得黝黑的脊背,码头扛包的苦力被重压弯折的腰,还有因一场风寒便无钱医治、只能苦苦熬着的老人……
这一切,都与我万年所闻、与神君所言的“天地有序,生死劫数”截然不同。那冰冷的法则,覆盖在这些鲜活的、挣扎的、充满爱恨悲欢的生命之上,显得如此……苍白,甚至残忍。
那一日,戏班在一个繁华的县城落脚,唱的是全本的《白蛇传》。台上,扮演白娘子的旦角水袖翻飞,唱腔凄婉,诉说着被法海镇压雷峰塔下的冤屈与不甘。台下,黑压压的观众鸦雀无声,不少妇人悄悄拭泪。
我站在戏台侧面的阴影里,看着这一切。
台上演的是“妖”动凡心,触犯天条。
台下哭的是“情”之不易,天道不公。
那一刻,瑶姬的身影与台上的白娘子仿佛重叠在一起。她们都动了“私欲”,都受到了“天条”或者说“正道”的惩罚。
可为何,这惩罚,落在这些凡人的眼中心里,却成了值得同情、甚至歌颂的悲剧?
难道神君所说的“无欲”、“公正”,在凡尘这滚滚红尘、万千心念面前,竟是错的吗?
“这法海,忒也可恶!拆散人家恩爱夫妻!”身旁一个负责敲锣的年轻伙计愤愤不平地低语。
我心头猛地一震。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戏文而已,何必如此投入?不过,这白蛇执着于情爱,逆天而行,终究是劫数难逃。”
我回过头。
只见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年轻书生站在不远处,面容俊雅,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正看着台上。他气质干净,与这喧嚣的戏班后台格格不入,尤其那双眼睛,清澈明亮,不似凡人。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转过头,看向我。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丝微弱的石本源灵气,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