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里,纪玄昭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好一个“借势破局”。
他继续往下看。
“闻君子惊才绝艳,于朝堂之上亦有清誉。千千斗胆,厚颜向君求一纸‘官凭’。不求调兵遣将,只求一个名正言顺。以官府之名,设收粮义仓,一来可为朝廷储备应急之粮,二来可断绝宵小以‘囤积居奇’为由的攻讦。所得之粮,千千愿以三成上缴国库,以充军需或赈灾之用。此事若成,于国于民于你我,皆有裨益。纪大人若肯帮成此事,千千必将铭记于心,来日……结草衔环,没齿不忘。”
信的末尾,那句“结草衔环,没齿不忘”八个字,则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调侃,仿佛能看到她写下这行字时,那双清亮眼眸中狡黠的笑意。
纪玄昭放下信纸,指尖在冰凉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叩击,发出规律的声响。
这个宋千千,当真是有趣。
她明明是在求人,却将事情上升到了“于国于民”的高度,直接索要一个来自更高层面的“官方授权”。她甚至连利益分配都想好了,主动让出三成粮食,这既是给他的投名状,也是堵住所有非议的最好说辞。
如今后位空悬,皇帝身体每况愈下,朝堂局势诡秘,藩王外邦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有一战。
此举算是一个信号,一个表率,若是她尝到了甜头,会有更多的商贩效仿,对充盈国库粮仓大有益处。
她哪里是在求助,分明是在递上一份详尽的合作方案,邀请他入局。
他看着信纸上那清隽的字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她那张看似柔顺,实则倔强清冷的脸。
也罢。
再帮她一次。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天边那一抹即将破晓的鱼肚白,心中已有了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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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日,云溪庄风平浪静。
宋千千果真说到做到,将所有收购点全部撤除。钱通等人大获全胜,越发嚣张得意。他们甚至派了几个地痞,日日在庄子门口晃悠,名为“保护大小姐”,实则监视与挑衅。
钱通更是亲自登门了一次,满脸堆笑地表示,既然大小姐如此“识时务”,他们这些“乡邻”也该有所表示。从今往后,他愿意“保护”云溪庄不受任何骚扰,但每个月,大小姐需要支付五百两银子的“孝敬钱”。
面对这赤裸裸的敲诈,宋千千依旧是那副受了惊吓、不敢反抗的模样,颤着声音应了下来,只说手头现银不多,要等月底账房送来才能支付。
钱通心满意足地走了,只当她是砧板上的鱼肉,任由自己宰割。
李管家和新提拔上来的庄头赵老实,气得双眼通红,几次想带人冲出去跟他们拼了,都被宋千千拦了下来。
“大小姐,我们不能再忍了。”赵老实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为人最是耿直,“只要您一声令下,庄子里上百号壮丁,跟他们拼了。”
“拼?”宋千千端起茶盏,轻轻吹着浮沫,眼皮都未抬一下,“拼完了呢?你们打伤了人,王班头正好有理由将你们下狱。他们抢了你们的田,占了你们的屋子,你们的家人怎么办?”
赵老实被问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宋千千放下茶盏,声音依旧平淡:“兔子搏鹰,靠的不是利爪,而是耐心。等着吧,风就快来了。”
第四日,清晨。
钱通正带着几个心腹,在下河村的酒馆里喝酒吹嘘,商量着如何进一步从宋千千身上榨取油水。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瞬间踏碎了村庄的宁静。
“怎么回事?”钱通不耐烦地吼了一声。
一个伙计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掌……掌柜的,不好了。京城……京城来人了。”
“京城来人怕什么?”钱通醉醺醺地骂道,“天子脚下,还能管到我们这儿的生意?”
话音未落,酒馆的门便被人一脚踹开。
十数名身穿黑衣、腰佩制式长刀的官差涌了进来,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他们并非县衙那些松散的差役,而是隶属京畿最高衙门——顺天府的府兵。
为首的,是一名身穿四品官服的中年官员,面容冷肃,不怒自威。
他目光如电,环视一圈,最后落在钱通身上,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绫文书,沉声宣道:“顺天府尹令。兹有安定侯府宋千千,深明大义,感念民生多艰,自请为其名下云溪庄及周边村落代朝廷收购陈粮,以备不时之需,充实‘常平仓’。所有收购事宜,皆为官办。新任云溪庄庄头赵实,为‘官授收粮使’,全权负责。凡阻挠、破坏官粮收购者,以‘通匪’、‘叛国’之罪论处,立斩无赦。”
“通匪”、“叛国”、“立斩无赦”。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钱通和所有地痞的心上。
那中年官员收起文书,冷冷地看向面如死灰的钱通:“万丰粮行钱通,勾结县衙差役王五,聚众滋事,打砸官办筹备粮点,抢掠官银,罪大恶极。来人,给本官拿下,所有家产一律查抄,充入常平仓。”
钱通“噗通”一声瘫倒在地,裤裆处传来一阵骚臭。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招惹的,竟是这样一个煞神。他以为对方只是只肥羊,却不知,那羊的身后,站着一头真正的猛虎。
那名王班头,早已被两个府兵死死按住,吓得涕泪横流,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宋千千站在云溪庄的打谷场上,面前是刚刚被簇拥着前来的顺天府官员。
她对着官员盈盈一拜,姿态柔顺谦恭:“有劳大人亲走一趟。”
那官员却不敢受礼,侧身避开,恭敬地回了一礼:“宋大小姐言重了。下官奉命行事。纪学士有交代,此事必当办得干干净净,绝不留任何后患,污了大小姐的眼。”
她抬起头,看向台下那些从震惊、狂喜到彻底敬畏的佃农,声音清越,传遍全场。
“从今日起,我们的收购点,重新开张。价格,比市价高半成。只一条,凡是曾跟着钱通过来的地痞无赖,以及他们家里的人,一粒粮食,我们也不收。”
此言一出,人群中,几个曾经动摇过、投靠过钱通的人,脸色瞬间煞白。
杀人,还要诛心。
宋千千看着他们悔恨交加的神情,心中没有半分怜悯。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跟着她,有饭吃,有地种,有尊严;和她作对,便只有死路一条。
就在此刻,万事俱备,东风已来,一切都按照她最完美的设想进行时,一名护卫从外快步走近来,神情激动地说道:
“大小姐,府里来信了。世子院试考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