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那些彻夜未眠的茶客们便已将昨夜首辅府门前的惊天逆转,变成了说书人嘴里最离奇的段子。
茶碗碰撞声中,有人拍案而起,唾沫横飞:“那苏家小姐,一语定乾坤!沈会元当场脸都绿了!”
一时间,“沈会元伪诗陷害,俏商女一语惊天”的故事,如插翅般飞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苏府内,暖炉烧得正旺,炭火在银丝笼中噼啪爆裂,散发出松脂般清苦的香气。
苏晚却未有半分松懈。
她一夜未睡,眼下非但没有疲惫,反而燃着一簇比炉火更灼人的光。
指尖抚过案上薄纸,纸面粗糙微涩,却承载着足以掀翻朝堂的重量。
“赵管事,”她声音清冷,将几张薄纸推到早已候命的赵管事面前,“这是周文远的供词、纸墨铺的交易记录,还有那张购买宣纸的小票。你立刻找人誊抄十份,用不同的笔迹,务必做得天衣无缝。然后,匿名投递到都察院、太常寺,还有城里那几家最爱标榜清流风骨的报馆。”
赵管事接过,只觉那几张纸重逾千斤,指尖甚至微微发颤。他低声道:“小姐,此事已然传开,何必……”
苏晚抬眸,眸光锐利如刀,烛火在她瞳中跳动,映出两簇不灭的焰心:“沈砚这种人,自诩清流名士,最重风骨。私下里丢脸,他能忍;可一旦文名崩塌,在整个士林中声名狼藉,那便等于要了他的命。我要的,从来不是他一句不痛不痒的道歉。”
她顿了顿,语气更冷,像冰棱坠地:“我要他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日。”
赵管事心中一凛,再不敢多言,躬身领命而去。
巳时,顾昭之踏着一身寒气从宫中归来。
他径直走进苏晚的书房,将一份盖着朱红大印的公文,“啪”地一声置于她面前的紫檀木案上。
“都察院的批文,”他言简意赅,墨色的瞳孔里情绪复杂难辨,“沈砚涉嫌‘伪造文书,构陷良人’,御史台已正式立案查办。”
他盯着她,仿佛要看穿她平静面容下的所有盘算,沉声道:“你做得太狠了。”
苏晚缓缓抬起眼帘,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清冷的弧度:“狠?首辅大人,若我不狠,此刻躺在冰冷地上的就是我苏晚的名节,是我苏家百年的声誉。他要毁我清白,我就要断他根基。这,才叫公平。”
她的话,字字清晰,掷地有声,竟让权倾朝野的顾昭之为之一滞。
而另一边,沈砚果然彻底慌了神。
他没想到苏晚的反击竟如此迅猛,如此不留余地。
舆论如沸水,几乎要将他活活烹煮。
他顾不得体面,连夜奔走,求见自己的恩师——礼部尚书。
“恩师!您要为学生做主啊!”沈砚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如破锣,“那苏晚不过一介商女,分明是她勾结外官,意图污蔑我等清流之士,其心可诛!”
年过花甲的礼部尚书坐在太师椅上,面色冷得像一块冰,手中茶盏“咔”地一声裂开一道细纹。
他将一沓纸张狠狠摔在沈砚脸上,怒斥道:“外官?你说的是首辅顾大人吗?沈砚,你昏了头了!”
“这是都察院送来的物证!你购买特定纸墨的记录清清楚楚,连哪家铺子、哪个时辰都对得上!那为你奔走的周文远,也已画押招供!事到如今,你还想攀咬谁?老夫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滚出去!”尚书一声怒喝,两名家丁立刻将沈砚架起,如拖死狗一般扔出了府门。
沈砚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还未进门,便看到自家朱红大门上,赫然张贴着一张硕大的告示,引得路人指指点点。
他定睛一看,只觉眼前一黑,耳中嗡鸣如蜂群掠过,险些栽倒。
那是京城销量最大的报纸——《京华纪闻》的头版头条,用最醒目的大字写着:“会元才子涉伪诗案,商女吟诗雪冤情”!
油墨未干,纸面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
这不仅是定罪,更是昭告天下,将他钉在了文人耻辱柱上!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苏晚的第二波攻势,已悄然展开。
她命陈嬷嬷换上最朴素的衣裳,混迹于人流最密集的东市西市,看似不经意地与相熟的妇人们闲聊:“哎,你们听说了吗?那沈侍郎家,真是怪得很。我娘家侄子三年前在他府上做过短工,说他们家一夜之间,库房里就多出了五千两来路不明的白银。那时候,恰好是……顾家出事那阵子……”
她说话时,指尖轻轻搅动粗陶碗中的茶汤,热气扑在脸上,带着一丝陈年茶叶的苦涩。
这番话如一颗石子投入湖中,瞬间激起千层浪。
百姓们最爱听的便是这等牵涉权贵秘辛的传闻。
“五千两?我的天!那可不是小数目!”
“顾家灭门案?难道说……沈侍郎也沾了顾家的血?”
“怪不得他能从一个穷书生爬到侍郎之位,原来根子在这里!”
流言愈演愈烈,沈砚派出的家仆气势汹汹地前去驱赶、镇压议论的百姓,却不知暗处,几名伪装成商队护卫的暗卫,早已用西域传来的“留影匣”,将他们“威吓百姓,销毁凭证”的凶恶嘴脸清晰地记录下来,连夜送往了都察院。
当夜,一辆素雅的马车悄然停在苏府后门。
车轮碾过残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像夜兽低语。
谢昭宁一袭便装,在侍女的搀扶下,快步走入苏晚的暖阁。
“宫里来消息了。”谢昭宁压低声音,眼角带着一丝兴奋的笑意,“太后她老人家听闻了你那首‘雪夜藏锋’诗,赞了一句‘风骨凛然,有节有义’。方才,尚宫局已奉太后口谕,将你的名字,列入了‘淑德录’的候选名册。”
她握住苏晚的手,低笑道:“晚晚,你这一首诗,不仅救了你自己,还直接得了宫里的背书。这‘淑德录’虽非正式册封,却是京城贵女们梦寐以求的荣耀。”
苏晚眸光微动,点了点头,平静地道:“我要的,从来不是别人的怜悯。我要的是话语权。从今往后,我看谁还敢说,我商贾之女,无才无德。”
夜已三更,寒意更浓。
庭院寂静,月光如霜,洒在枯枝上,投下斑驳如刀刻的影。
顾昭之处理完公文,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苏晚的院外。
只见窗纸上,依然映着一道纤细而专注的身影,她还在灯下整理着一卷卷的案宗和证据。
烛火在她侧脸投下柔和的轮廓,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细密而坚定。
他胸口一窒,推门而入。
苏晚听到动静,猛然抬头,
顾昭之没有说话,只是解下自己身上那件温暖的玄狐毛大氅,轻轻披在了她单薄的肩上。
“你可知,你都做了什么?”他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带着一丝莫名的情绪。
苏晚拢了拢肩上的披风,那上面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和淡淡的寒气,绒毛拂过颈侧,带来一阵微痒的暖意。
她抬眸,目光清亮如星:“我知道。我掀了沈砚的皮,也等于斩断了兵部尚书伸向吏部的一只手。”
他凝视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风暴与漩涡并存。
良久,他忽然低声道:“你说,一灯可照破万重城……可你忘了,点灯的人,自己也会被火焰灼伤。”
苏晚闻言,却笑了。
那笑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唇角微扬,眼底却无半分退意。
“那正好,”她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你不是说,要与我一起点亮这京城的灯吗?烧了我,不还有你?”
一句话,让顾昭之彻底沉默。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子里。
最终,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玉印,不由分说地放入了她的手心。
那玉印触手生凉,上面刻着繁复的云纹,是首辅府密档库的副钥。
“从今天起,你不是这里的客人。”
他留下这句话,缓缓转身,高大而坚毅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