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咎话音刚落下。
苏赢月就见李书吏,翻书的指尖停在纸页边缘,并按压了一下,随即纸页便出现一个微小的折痕。
但他并未抬头,只是眼睫轻颤了一下,那一贯紧抿的嘴唇,也抿得更用力了一分,神色显得愈发冷硬。
片刻后,他更是朝吴咎在的相反方向挪了一小步,稍稍又离他远了些许。
他这是不齿吴咎的言行?苏赢月想着,将目光收回,重新落在吴咎身上。
“下官为官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沈提刑这般,不辞辛劳,尽心竭力,一页一页翻看这些繁琐账目。”他语带感慨,言辞恳切。
稍后他却叹了一口气,“唉,下官看着都替沈提刑觉得辛苦,此等不避繁琐、亲力亲为的行止,实在令人动容。”
吴咎笑着摇头,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钦佩。
沈镜夷只是安静听着。
“这些文书册簿,琐碎枯燥,寻常官员唯恐避之不及,沈提刑却甘之如饴,此等严谨务实之风,足为我等楷模。”
他脸上满是叹服之色,随即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继续道:“只是如此巨量文书,逐一核验,恐耗时日久,徒耗沈提刑精神。若您信得过,不如下官挑选几名得力属下,协助沈提刑筛查,或能事半功倍,也好让您早些休息。”
沈镜夷这才抬眼,目光平静无波:“有劳吴书吏挂心。只是分内之事、职责所在,还是不假以他人之手为好。”
说完,他便不再看吴书吏,重新拿起一册簿册展开。
见状,吴咎脸上的笑容依然未减,他转动目光,在看到苏赢月后,倏然停下。
他打量着着她,轻轻“哎呀”一声,便对着她恭敬一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叹道:“恕下官眼拙,这位莫非就是……”
他稍顿一下,才继续道:“近日汴京城盛传的,于归之喜后便随在沈提刑身侧,伉俪情深,更屡助沈提刑剖玄析微的沈娘子吧?”
闻言,苏赢月抬起眼,目光从卷宗移向吴咎,眼神清亮,声音平静道:“吴书吏消息真是灵通。”
随即她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和,“只是盛传二字,多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我随行在此,并非为成就任何一段伉俪情深的佳话。”
她目光扫过眼前浩繁的卷宗,又继续道:“世间之理,不会因男女之别而有所不同。”
“案情迷障当前,多一人静心推究,便多一分拨开迷雾的可能。我在此处,只因我认为此事值得,而我,亦有能力尽一份心,出一份力。仅此而已。”
她说完便微微颔首,不再看他,目光转向沈镜夷道:“这里的数目,与根底对不上,差异虽小,但出现的频率很有规律。”
还未等沈镜夷开口,吴咎已快步上前,脸上堆着关切的笑容,极其自然地插话。
“哦?竟有此事?许是誊录时抄错了,不若给我看看,监内账目流程,下官最为熟悉,是抄错还是另有缘由,一眼便知。”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欲从苏赢月手中拿过来。
苏赢月蹙眉后扯。
沈镜夷倏然眼神一冷,刚要开口,便听见一个声音响起。
“不必。”
只见原本沉默立于稍远处的李书吏,快步走上前来,手中捧着另一本册子。
他一眼也没看吴咎,而是直接看向苏赢月和沈镜夷,将册子翻至某一页,精准地指向一行记录。
李书吏的声音依然没有丝毫起伏,“此乃《物料支用底簿》,为防篡改,向来由我单独保管,与流水账册分置两处。其上所载乙字号库房上月十五熟铁支用数,与苏娘子方才所见,完全一致。”
说完,他才看向吴咎,淡淡开口,“吴书吏,你方才提及的抄错,不知错在何处了?”
房间安静一瞬。
吴咎脸上笑容一僵,片刻后,他缓缓收回手,重重叹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
“哎呀,瞧我。”他神色懊恼,看向沈镜夷,“我还以为苏娘子说得是那处,这才……沈提刑莫怪,莫怪。”
沈镜夷没有多生事端,只问:“吴书吏说得那处是?”
吴咎迅速解释:“约莫五日前,下官官复核旧档时,确实发现一批熟铁的数目在初次誊录时有些许偏差。因此,下官便按规程,另纸记录了修正缘由,并附上了正确的数目,重新归档。”
他一边说,一边用目光快速扫视着条案上的文书堆,声音中带着一丝疑惑与焦急。
“那修正的附页,按理应与原始记录放在一处才是,想必是有人不小心夹带到别处,或是归入了其他卷宗里。”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
“是这张吗?”
只见陆珠儿手中捏着一张边缘有些卷曲的纸页,高高举起。
吴咎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显出如释重负的惊喜,连声道:“是是是。”他又看了看,肯定道:“正是此页,正是此页。”
“这位小娘子真是眼明心亮,可算是帮了下官天大的忙,不然我就百口莫辩了。此等敏锐,实在令人佩服。”
陆珠儿眨了眨眼睛,“吴书吏,您从进来就说个不停,我觉得……”
她神色认真,思索片刻,才继续道:“您不该做书吏的,应该去瓦子里说书,肯定会很受人欢迎。”
“噗嗤。”张悬黎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又赶紧忍住,肩膀却微微耸动。
吴咎脸上的笑容再次一僵,且不知如何接话,他干咳两声,勉强挤出一句话。
“小娘子说、说笑了。”
“吴书吏。”蒋止戈倏然开口,一脸痞笑,“既然误会已解,您若无事,便请自便吧。莫要在此处,耽误我等干活。”
吴咎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依然维持着笑容,“蒋巡检此话从何讲起?下官一片赤诚,只想在此协助、分担些许,怎会耽误诸位呢?”
“从何讲起?“蒋止戈抱臂,嘴角勾起一抹痞笑,他朝陆珠儿那边扬了扬下巴,语气懒散中带着戏谑。
“喏,我们珠儿不是刚说过了,吴书吏你口才了得,死的能说成活的,黑的能说成白的。一屋子的人光听你说书了,我们这正经活,还干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