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地看向女儿，眼中带着一丝求救的仓皇。
沈长乐神色平静，对着那提醒的老者微微颔首，声音清越：“多谢王世伯记挂。父亲今日随长乐一同来贺小舅舅回京的。过去之事，长辈们自有明断，长乐身为晚辈，不敢置喙。”
她三言两语，既点明了沈坤是随她而来，又将过去之事定性为长辈自有明断，既维护了程家的体面，也没让沈坤当场彻底下不来台，却也未曾替他辩白一句。
然而，这短暂的圆场并未能缓解沈坤的难堪。
更让他心头如同被重锤猛击的是，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昔日连襟，寒门出身的周博！
周博同样死了程氏原配，程家二房的姑奶奶，同样续了弦。
可此刻，他竟堂而皇之地带着他那继室夫人和继室所出的一双儿女，在程家如鱼得水！
那继室夫人穿着得体，正与几位程家女眷低声谈笑，态度恭敬又不失亲近。
更刺眼的是，周博那十岁左右的儿子，正被程家二舅程谋亲昵地揽着肩膀，程谋似乎还在指点他手中的书卷，态度温和亲切，那孩子脆生生地喊着：“谢谢谋舅舅指点！”
谋舅舅？
沈坤只觉得一股腥甜之气直冲喉头！
当年，他二十岁就中举，携通州沈氏子弟的光环，娶了程氏嫡女，二十三岁高中进士，那是何等风光？
而周博，不过是个三十一岁才中进士的寒门子弟，在他面前，只能算个“后进”。
谁能想到，不过十来年光阴，周博竟在程家的暗中扶持下，一路青云直上，如今已是手握实权的四品知府！
而他沈坤，还在六品御史的位置上原地踏步，甚至因不修内闱，革职在家，前程黯淡！
巨大的落差如同毒蛇噬心！
看着周博与程家人谈笑风生，看着程谋对周博继弦所出的儿子的那份自然的亲昵，再对比自己如同透明人般被晾在一边，承受着鄙夷的目光……沈坤心中翻江倒海，悔恨、嫉妒、羞愤交织，痛不欲生！
当年他若对长乐好一点，对程家恭敬一点，今日周博的位置，本该是他的！
程谋亲切指点的孩子，本该是他的子嗣！
不，当年，如果他不那么一心想压程氏的威风，故意借林氏来打压她，程氏也不至于气急攻心，吐血而亡……
都怪自己那没脑子的母亲，还有林氏……
对，都要怪林氏，如果她不主动勾引自己……如果他那头发长见识浅的老娘不那吗言语刺激程氏，如果程氏没有死，他绝对比周博更加风光！
就在沈坤被这巨大的心理落差折磨得几乎窒息时，一同前来的宾客，已被安排进了二进院的厅堂。
二门左边有道门，从此门进去，二进院的正厅轩昂矗立，主厅规制宏大庄严，飞檐如翼，仿佛能吸纳天地之气。
左右延伸开去的抄手游廊连接着东西厢房，一眼望去，单是这一进的前院，明暗开间的房舍竟不下十余间！
远处隐约可见第四进、第五进的楼阁轮廓，以及更后方花园葱茏的树冠探出墙头，昭示着这片宅邸的边界远非目力可及。
院子里上好的青砖铺就，与厚重的黛瓦相衬，历经风雨，色泽温润内敛，透出岁月的包浆感。
庭院四边分别是造型奇崛的古树盆景，姿态苍劲。
庭院角落，散置着几方未经雕琢的天然巨石，形如古砚、笔架，石上苔痕斑驳，与一旁几竿修竹相映成趣，暗含“文房”雅意。
廊下悬挂着素纱宫灯，灯罩上绘着意境悠远的山水或清雅墨兰，显然出自名家之手，非市井俗物。
廊柱、门窗皆为深沉厚重的紫檀或楠木，木纹清晰流畅，只在雀替、梁头施以极为精湛内敛的浅浮雕，纹样或是象征清贵的梅兰竹菊，或是寓意吉祥的卷草云纹，线条洗练，刀工圆熟，非近前细观不能领略其妙。
东西厢房的长窗皆嵌着半透明的云母片，而非普通窗纸或玻璃，光线透入，柔和朦胧，既保证了私密，又平添几分书卷气的朦胧美。
窗棂则采用简洁大方的冰裂纹。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陈年木香、淡淡墨香和庭院草木清气的独特气息，宁静、深邃，仿佛每一块砖石、每一片树叶都在无声诉说着这个家族绵延数代的积淀与荣光。
沈坤站在这片深阔的宅邸之中，只觉自身渺小。
这里没有刺目的金银堆砌，却每一处细节都透着难以企及的厚重与清贵，是一种用时间、学识和品味堆砌起来，深入骨髓的世家气象，无声地压迫着他，让他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来得早的客人，也都在欣赏这间古朴雅致的厅堂与院落。
程家下人早已动作麻利地呈上精美点心与茶点。
虽然外头烈阳高照，气候炎热，但厅堂内却凉爽如春。
在他们的座位前后，皆放有一巨缸，缸里装满碎冰。
青盐激发出碎冰里的冷气，驱散了厅堂内的燥热。
客人们纷纷交头接耳，称赞程家果然底蕴深厚。建筑厚重典雅，家具古朴沉稳，室内摆件，无不底蕴深厚。
就连服侍的下人，都是乖巧伶俐，妥贴而细心。
也有的说到这幢宅子，据说是由三间五进大宅院合并而成，他们所在的厅堂，还只是中路院落。
而左右两路宅院，因还在修缮中，并未对外开放。
沈坤倒吸口凉气！
如此阔大的五进大宅院，已超乎他想象。
万万没料到，程府竟然由三个这样的宅院合并而成。
看来这程家，不止门弟清贵，家资也丰饶呀。
想着长女说过的话，想着程氏的早死，沈坤内心一阵猫抓的难受。
他努力挺直腰板，试图找回几分当年意气风发的感觉。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附近的宾客得知他真份，无不鄙夷，根本不理会他。
……
正自煎熬时，程家长房几位老爷，齐齐来到厅常。
大老爷程计远在甘陕任布政使，并未出现在此。
但二老爷程谋，却是来了的。
身旁则是九老爷程诺。
这间豪宅的真正主人。
看到程诺，沈坤呼呼一滞。
还好，程诺并未注意到他，而是与厅堂内的叔伯世交好友们寒暄。
沈坤站在人群后，偷偷打量这个小舅子。
程诺今年二十有八，方脸，长浓眉，龙眼阔唇，气度斐然，蓄了一字胡，精明干练中，又自带读书人的斯文儒雅。
印象中那个总爱用斜眼瞟人、如宝刀出鞘的寒眸扫射、咄咄逼人的高门子弟几乎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文质彬彬的温和，以及让人如沐春风般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