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心思放正,把处境看清。”褚昭眄睐此人。
薛疏微微埋头,做着最后的挣扎,他身着淡灰常服而来,一如被洗得褪色蒙尘的旧帛书,文人的风骨与人臣的卑微相互撕扯,他看得清,来时路去时路都是灰扑扑的一片。
言师妹是行路中一笔亮色。
薛疏早年被戏耍、被排挤的记忆久久停刻在脑,也叫他无时无刻不怨怼这些世家子弟与位高权重者。
世人道,人各有无奈,而他最可悲之处莫过于比上不足比下略有余,在尴尬的中游偏要存留着无用的恻隐之心,对所有人,见不得人受苦,可他毕竟只能走到这一步,能为之事少之又少。
言攸愿意将燕子令交托给他时,他整整欢愉了两天一夜,未曾合眼。
薛疏小心思量,觉得言攸终于承认他的品德,不再是一个只会嫉妒俞繇的下位者。
他终其一生,所追求的本来就是承认啊,薛疏太难不在意外人的指摘。他营造出虚假的强大内核,事实上不过是患得患失、唯唯诺诺的空心之木,他是需要敬爱浇灌的枯败,点点滴滴洗去旧日的耻辱。
今朝,他对褚昭跪下了。
“恳请殿下不要再娱戏师妹了。”
褚昭道:“孤岂有娱戏她?”
“微臣不欲拆穿殿下。”文官的声音淡淡消逝,“殿下有微臣追求之一切,却一样逃不得人性之恶,嫉妒便是嫉妒,可怜便是可怜,可恶便是可恶,太子殿下请扪心自问。”
褚昭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他,一杯端在自己手上,待薛疏说完,抬手一倒,敬他的茶全都泼到了他脸上。
茶水狼狈地挂在薛疏的面颊,滴滴答答,顺着黏连的发丝流过面颊鬓角。
薛疏没有怨言,没有波澜,他的弱小使之也无力反抗。
“不要脸的东西也不止一个。”褚昭明明白白地讽刺。
薛疏客客气气请东宫侍女给他一方绢子,褚昭施舍般应允了,他在奴仆眼前小心翼翼拾起尊严,“殿下,忠言逆耳。”
会遭报应的。
“送客。”
拖到这时,室外夏雨已刷拉拉地走过瓦楞,雨势甚急,总之就是存心刁难薛知解。
装什么人淡如菊。
……
“大人,天晚了,还不回府吗?”
马车改道,仆从不解。
薛疏也望着暗暗天色,喟然一叹:“先去一趟长宁侯府,我有要事。”
仆从对他今日来来回回的走动也不敢置喙,只好闷着头跟随他去。
不知他为何事奔走,除了老夫人,还有谁值得他这样上心?
马车赶得很快,薛疏这一次来得仓促,被长宁侯府的人拦在大门外,他蹙眉:“请问长公子可在府中?”
也是赶巧,俞深下学归府,与他相碰,“三姐夫,稀客啊?”
薛疏不喜欢三姐夫这个称呼,然而还是耐着脾性应下,简单交谈几句后与俞深一道进了长宁侯府。
他猜俞繇是在府上的,因着近来身弱,大抵不会四处走动。
果不其然。
俞繇要领他去客堂坐下,然而薛疏甚急,他来时都是绕了几道避着太子的耳目。
“不必,三言两语,说完便走了。”薛疏退了一步躲回廊下,说道,“当初你和李知薇的事我也是知情者,你二人已经各自安好,但李知薇将清和师妹卷进来,她如今已有身孕,又被太子拿捏,你该想想该如何是好。”
俞繇扶着额头,属实是惊愕显形于色。
“清和怀孕?几时的事?你又几时晓得的?”
“俞繇,别问那么多,你清清白白半辈子,可东宫的那位不是那么仁慈的,你好大的胆子,拖着清和和你一起犯糊涂。”
薛疏不能不气俞繇,说得极为严重。
俞繇咳嗽两声,后又急切追问:“你没骗我的,对吧?”
薛疏双手端在身前,一阵冷笑:“非要我将你打得一病不起,因为你而嫉妒到神志错乱,你才觉得是真的?”
若旁人知会俞繇,说他有一个孩子,他肯定坚持认为那是谣言,但来转告的是薛疏,是参与一切、默许一切的情敌,没有相见时的恶语相向或是红着眼眶,薛疏不坦然地接受了,否则怎么会这样咬牙切齿。
“不、不是……”俞繇咳喘不停。
医士叮嘱他要切忌情绪过激,他也顾不上了,眼见薛疏撂了话就要走,慌慌张张追去,而薛疏对他的什么挽留无动于衷。
他推开对方清瘦的腕骨,“俞繇师兄,不让你蒙在鼓里,我已经仁至义尽。”
独留俞繇晚风中凄凄茫茫。
他和清和明明是两情相悦,怎么被恶意诋毁成了通奸媾和。
他无法接受。
但清和有孩子了,又让他存有幻想。
让他\/她活吧,能不能给他\/她一条活路。
俞繇必须见她一面。
*
内宫
“姑娘,你是真想好了吗?”阿狸还迟疑着,堕胎药端在手上,久久未交给言攸。
言攸垂眸,不自觉又看向已经微微隆起,需要腰带缠绕遮盖的腹部,不知为何,时间越长,她越不复当初的果决。
她被一团血肉控制了思想,像在慢慢拖延等死。
枷锁。
腹中物是业障成型,是倒置在脊梁上的罪枷。
对着它有了不舍。
言攸自讽,不若义母当初的果决。
她静了半晌,终于还是伸出手,叹气:“给我吧。”
“姑娘这样做不会触怒太子殿下吗?”可是褚昭恩准她留下和俞繇的后嗣的。
言攸到底也明白,孽缘结恶果,是生不下来的。
她道:“他不会的,他不说,不代表不介意的。”
世间男男女女相恋,总把忠贞看得重若千斤。
褚昭会高兴。
阿狸攒眉递与她,门却倏然被外人撞开。
“典籍大人,听说你近日病重,属下特来关照。”
她还没接稳堕胎药,被张颐的喊声镇住,药碗噼啪一声碎在地上,药汁四溅。
关照?张颐两手空空来是关照?
言攸立时意识到她来意不善,扬声呵斥:“滚出去!”
“啊!秦典籍的药都洒了……好苦的味道,什么药啊?”张颐笑容狡黠,迎着她的反感走上前,弯腰揽袖捡起碎裂的碗片,装模作样嗅闻,“好像有一些熟悉的气味,对秦典籍的身子可不大好,像堕胎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