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叭还在念报名条件、时间安排，叶卫东后面的话却没怎么听进去。
一股滚烫的热血“轰”地冲上头顶，心口跟擂鼓似的“咚咚”响，震得耳膜都嗡嗡的。
那身他盼了多少年的国防绿，那藏在心里的荣誉和责任，这会儿清清楚楚地在眼前亮着，晃得他眼睛发烫。
他等了这么久，总算等到年龄够了、家里光景也松快的这一年！
糖坊里，叶蓁蓁正和马桂英一起，把刚熬好切成块的山楂糖往晾晒架上码。
喇叭声飘进来，她手里的动作顿了顿，侧着耳朵听。
“秋季征兵”四个字钻进耳朵，她眼前立马浮出大哥叶卫东的脸——平时话少沉稳，可一说起部队，眼底那点光藏都藏不住。
她记得清楚，大哥这当兵的梦，揣了不是一天两天。
早几年家里穷得叮当响，爹叶全国修水库时砸伤了腿，落下残疾干不了重活，只能在家编竹筐换点零碎钱；娘李秀兰身子弱，药罐子离不了；底下还有她和小弟卫华要吃饭。
大哥是长子，顶梁柱的担子压在肩上，挣工分、扛家务是本分，那点炽热的念想，只能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连提都不敢提——怕给本就难的家添负担，更怕自己走了，这个刚能站稳的家又散了。
旁边的李秀兰也听见了广播。
她手里攥着抹布擦灶台，动作慢慢慢了下来，脸上的神色拧在一起——有当妈的骄傲，也有藏不住的不舍和担心，最后都化成一声轻得快听不见的叹：“……这日子过得真快，到底……还是到这时候了。”
她想起大儿子总望着村外发呆的样子，心里跟塞了团乱麻似的，说不清啥滋味。
家里，叶全国正坐在院角的矮凳上，就着秋日的亮堂编竹筐。
他那双手满是老茧，却灵活得很，竹篾在指间穿梭自如。
可“征兵”两个字从喇叭里飘过来时，他的手猛地停了。
竹篾戳在指尖，他也没察觉，抬起眼，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望向大儿子平时干活的那片田地，浑浊的眼睛里翻着情绪——有盼头，也有沉甸甸的分量。
他没说话，低下头更用力地掰竹篾，原本流畅的动作，悄悄多了点滞涩。
地里，叶卫东旁边的叶卫诚、叶卫华也停了手里的活。
叶卫诚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大哥，声音压得低，难掩激动：“哥！征兵了！你……”
话没说完，可眼里的鼓励和追问明明白白——他最清楚大哥心里那点念想。
老三叶卫华年纪小，心思直，凑过来时眼睛亮闪闪的，满是羡慕：“大哥，你真要去报名当兵啊？听说部队能吃白面馒头，还能开汽车、打枪！那也太威风了！”
叶卫东深吸了口气，把带着泥土和庄稼香的空气吸进肺里。
可这空气像捧滚油，一下浇在他心里那簇火苗上，烧得更旺了。
他回头看两个弟弟——卫诚的支持，卫华那点单纯的向往，让他心里更热。
又望向家的方向，目光像能穿透距离，看到糖坊里忙的小妹、擦灶台的娘，还有院子里闷头编筐的爹。
家里现在的光景，靠着小妹折腾的糖坊，确实比以前好多了——吃饭不用再紧巴巴，娘抓药的钱也能匀出来，他肩上那副养家的担子，好像……真能卸下来点了。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跟火星掉在干柴上似的，瞬间烧得挡不住。
他重重“嗯”了一声，声音沉得很，带着破釜沉舟的劲——是回答弟弟，也是跟自己下定主意：“下工我就去找振海叔、德山伯报名！”
田垄上的风刮过，好像都带着股鼓劲的意思。
叶卫东要去当兵的消息，跟长了翅膀似的，顺着秋风在杏花村传得飞快。
村里人都知道，叶全国家那个踏实干活、心里有谱的大小伙，这次是真要朝着藏了多年的梦，迈步子了。
叶卫东是个实打实的行动派。
下了工，裤脚还沾着田泥，后背的汗把褂子浸得透湿，他连家都没回，脚步不停就往大队部赶。
大队部那间土坯房里，烟味呛人。
支书叶德山、大队长叶振海凑在桌边，对着本翻得起毛的本子低声商量；会计趴在旁边记账，记分员手里转着笔闲唠。
听见脚步声，叶振海头都没抬，眼皮撩了撩：“卫东啊，这时候过来，有事？”
叶卫东站在门口，先把腰杆挺得笔直，声音里裹着没压下去的紧张，还有藏不住的期待：“振海叔，德山伯，我……我想报名参军！”
这话一落，屋里瞬间静了。
叶德山扶了扶滑到鼻尖的旧眼镜，没吭声，就拿眼上下打量他。
叶振海还没开口，旁边快嘴的记分员先笑了，语气半调侃半认真：
“哟，卫东，你都满二十了吧？咋还凑这热闹？队伍里净是十七八的半大小子，你这进去算‘老大哥’了，训练能跟得上？”
这话跟根细针扎似的，一下扎在叶卫东脸上。
他脸腾地红了，却没往后退，梗着脖子往前凑了凑：
“二十咋了？我力气足，地里啥重活都扛得住，训练再苦我也能顶！年纪大还稳当，绝不给杏花村丢人！”
叶振海磕了磕烟袋锅子，烟灰簌簌掉在地上，眉头皱起来：“卫东，你有这心是好的。
可记分员说的不是空话——当兵不是靠蛮劲，拉练、站岗，年轻的恢复快。
你再想想，家里刚缓过来，糖坊也缺人，你爹腿脚不利索，你是顶梁柱，真能撇下？”
这话更沉，一下戳在叶卫东最放不下的地方。
他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又卡着，胸口跟堵了团湿棉花似的，闷得慌。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叶德山开口了，语气比叶振海软点，可话里的考量一点不少：“卫东啊，不是叔伯拦着你进步。
参军名额就那么几个，公社挑人严得很，你这年纪本就不占优。早年你没提，不就是因为家里离不得你？现在蓁蓁把糖坊办起来了，可你一走，你娘、你爹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