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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尖微弯,上面的擦淤已全然见好,唯新肉处还是深粉色,与正常皮肤略有差异。

渟云瞧得那只手骨节分明,起伏如浪,清风掠过,吹动汹涌成灾。

她摇头,将水囊放在案几上索性把手藏在了身后,“我给幺娘的也是鸡血紫,没有血竭。”

她不常扯谎,但幺娘那有鸡血紫的,经得起查,而且幺娘肯定不会承认。

谢承本已信了她腕间串子是普通木材,想血竭凶狠,怎么可能日夜戴在手上。

大抵是她那师傅找了个相近的东西假充掩人耳目,真的应该收在房中隐秘处,所以才说是“连你房中数”。

然渟云记起谢老夫人对自己一囊珠了如指掌,那松明和鸡血紫的盒子也没过于隐蔽,恐惧于大概谢承是想全拿走。

最深的恐惧往往不是突如其来的意外,而是她深思熟虑曾经臆想过无数次的梦魇成为现实,见壁上雕弓活为蛇影,嘶嘶欲来。

她喘气声,太重了。

“是吗?解下来。”谢承仍伸着手,只当小儿实经不住吓,尤其是她这种没被吓过几回的,三言两语能吓成这样。

以至于他怀疑自己那天晚上是否听错,面前拼命往椅子靠背缩的受惊鹌鹑,能有胆对盛怒之中的谢简喊“你快把人打死了”。

大抵是被逼急,渟云忽然站起转身要往外跑,谢承飞身站起跃过桌面,抓着渟云肩膀将人按回了椅子上,果然那腿好的十分透彻。

捏着手看,串子并非系着,而是首尾相连处隔着一粒精巧铜扣,上有两个小孔卡住了畜生筋皮鞣制而成的绳子,垂着须须缕缕一长截防止松滑。

小儿手细,珠子又大,七八粒已是满满一串,细看不像是树脂凝成的膏饴之物,谢承再问得一声,“这是什么?”

“鸡血紫。”渟云挣扎脱手不得。

“做什么的?”

“舒经活络,补血养气。”

“怎么用?”

“冲茶煎水浸泡吞服皆可。”谎话看似能圆过去,渟云瑟缩道:“我只有那一粒,再没有了。

我跟丹桂姐姐说用完就还我,我再没有了。”

“好。”谢承将两丝绳子头从卡扣小孔中抽出,那卡扣自然掉落,拿着一串珠子往桌上嘈嘈切切跌在一个青瓷墨碟里。

渟云坐在椅子上死死盯着那碟子,她自个儿都要瞎眼了才能辨认出,不信谢承能区分开。

谢承只在丹桂捧着的时候稍稍瞥过一眼,他看碟子里尽数都像,但如果是,面前的人估计根本不敢扯谎。

“究竟是什么?”谢承问。

“鸡血紫。”

谢承覆手上去,轻晃碟子,里头珠子转眼滚作乱七八糟。

他随手拿了一颗,放进一旁茶洗里上下淘了淘,往桌上黄铜镇尺锐利边缘处剐下一大片来,转而丢进了自己那个还在冒烟的茶碗。

“多久有效?”

渟云不敢作声,鸡血紫是养身药,煎服至少得连用半月,如果谢承拿错了......

看她神色已知究竟,谢承端起茶碗凑到嘴边作势要饮。

渟云上下眼皮子一合,当日在书房里始终挤不出来的泪珠今天轻而易举就到了腮边。

杀不能使菩提惧,杀生才有菩提珠。

寺庙老和尚说的,但这种东西和祖师讲的不一样,她当个笑话听早忘了个干净。

总不能叫谢承喝下去死了吧。

“你哭什么?”谢承偏脸,他未作厉声,也没见怒容,人哭成这样实非所愿。

“全部都是,还是里面有假?分开,快一些。”谢承催促间搁了茶碗,坐回椅子上。

“我给幺娘的是鸡血紫,没有血竭。”渟云道。

“真相不重要,旁人愿意信才重要,赶紧分。”

她盯着他片刻,转而认命,仔细辨别起盘中事物,泪眼反比那晚夜间认的更快,倏忽之间分成两份。

谢承看,一份三粒,一份五粒,“哪个是?”他问。

渟云指了指三粒那份。

“你房中呢?”

渟云没答,谢承道:“等你大些,我会还你的,若被别人拿走,没这个保证。”

她这才抽噎,无不委屈泣声道“我怕你死了,我才给她的,我本来就不想给,我师傅回来要生气的。”

“事有所成,”谢承一粒粒拾起血竭,再拿了旁边一粒鸡血紫做比对,“有所不成,不是你自己说的么。”

对着答案推过程快的很,他总算看出二者不同,鸡血紫是斜竖纹,血竭是斜横纹,这并非是血纹树脂液所凝,大概就是血纹树干削出来的。

虽也罕见,到底不如真血竭那般“沾之则木”,难怪可以戴手上,泡水淅汁成药,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你祖师难道没说,事有所为,有所不为。”谢简把那粒鸡血紫放回碟子,推给渟云,“正好,我前些日子也没记住,咱们一同长长记性。”

“什么叫长长记性,我拿来给你治一治有什么不好,他本来就不该打你,你又不是故意跌了马,我又不是给谁吃了让他死,凭什么.....”

“住口。”谢承略重声喝止,轻叹气解释:“我不想为难你,昨日晚膳你听见了,圣人师恩不诲,惦记陶公。

你年幼,不要藏着,回去晚间无人时分出来,明日拿给我。

如果你手上剩了丁点被查出来,那陶公一定是吃了你送的珠子假病欺君,连他满门老小,鸡犬不得剩。

你手中没有,才算你送的是这个。”他手指在碟子旁敲了敲,“起来回去吧,祖母处,就说是我替父亲训你犯上之过。

以后休要与人妄语,祸从口出。”

和这人实在讲不通,渟云撑着腿要起,谢承又道:“昨晚我找纤云,是摇光托我送她一对儿蝈蝈,你不要再去问她,以免多生事端。”

“你骗我。”渟云泪水更甚,就说昨晚看见纤云很是得意,但凡自己刚才多想想,就该明白怎么可能是谢承问她关于珠子事呢。

她又悔又难过,哭着将碟子的散珠重新串作一串,转身出了房门,袖口往脸上捂了又捂。

丹桂早急的火烧眉毛,只等渟云出来,上前要问,谢承小厮跑步过来道:“郎君请你进去一回。”

看停云双眼红的如同倒进去整罐胭脂,丹桂情知不好,忙将人拉到一旁小声道:“你在这等我,我去去就来。”

怎么算,给药的不是恩同再造,好歹也是救苦救难贵人吧,没得谢承感谢就罢了,能让人哭着出来。

她越想越不值,十几步路走完居然也生出些冲冲愤怒,进到里面硬声告了安,梗着脖子道:“郎君找我何事,我并不是郎君院里人。”

“她给你的那粒珠子,拿来。”谢承照旧拿着书本,手往桌上空碟敲了敲。

丹桂一愣,看往谢承道:“那是....”院里娘子给的赏,就算价值千金万金,旁的主家不能明着要。

座上公子还是青衫依旧,广袖垂地,面如冠玉,色若春晓,形似菉竹猗猗临风,神有清松肃肃回雪,和谢老夫人也很像。

“你给我,事到此就罢了,若叫祖母去问究竟,你知道后果的。”谢承丢了书本看着丹桂,眉目淡漠,说的不疾不徐。

他本想让渟云找个错处把此人丢出去,远离了谢府,就算来日她说些什么,旁人听了也只当市井疯言。

只那会渟云哭的厉害,谢府姐儿养的娇,以前纤云也是稍不如意就作涕泣,人心一偏,家中小妹反不如外来的可怜。

丹桂手捂上荷包,后果无非就是违反了主君禁令,给面前这个死蠢货白白浪费东西。

当然这个蠢货用不算浪费,是沾了自己手才算浪费。

就像明珠投水,金冠碎尘,东西能丢能损,能让夫人娘子在席间作笑,独独她们这些底下人配不上。

谢老夫人肯定不会开口喊“交出来”,但自己早晚留不住。

她从腰间荷包翻出那枚血竭,放到桌面,躬身道:“郎君要就拿去,何必责骂娘子,她人蠢看不过眼,才偷偷让我给你用的。”

她的确配不上,至少配不上谢承给句解释,他根本看不见她,如同谢简看不见渟云。

谢承拿起那粒珠子凑到眼前,上面除了穿孔外,表皮还多了黄豆大小坑洼,应是最近用在自己身上。

算算时日,将近两月就这么点,其药性凶狠可见一斑,渟云给安乐公家里的究竟是什么,现在多半死无对证。

圣人裁测,要什么对证?莫须有就够了。

谢承连丹桂的怒气也忽略,好像没听到她说的那句“人蠢”,兀自交代道:

“回去盯着你家娘子,明儿一定要拿过来,还有你,不要再与第三人说起,不然你俩都保不住。”

被人知道违背家中主君禁令,确然是很难保住,你用了俩月没准一起被打死。

丹桂再没做言语,告安退出房门赶紧找着了渟云催她要回。

两人一路无话,好些事后知后觉,快走到院门口时,丹桂才问:“你怎么能让老夫人把我买回来呢。”

她原想着可能是渟云啼哭许久,谢老夫人耐不住这个新进府的孙女哀求。

这会再想谢老夫人的性子,她亲孙女哭也不行,这个假的哭再久又有什么用。

渟云早没惦记那回事,擤了擤鼻子道:“我就问她要,她就给啊。”

她擦干净脸,想藏着情绪往屋里去,面上阑珊又怎么能瞒住几个常在身旁打转的女使嫲嫲。

陈嫲嫲一把将丹桂扯到角落,惊怪声问:“怎么了,这怎么了。

你俩去送药,这大人府中还有匪歹贼抢东西不成,那老爷大人的管不管了?”

辛夷凑过来要听,丹桂岂敢说真相,略摇头说“大郎君觉得冒犯,让娘子以后别去。”

“天爷,这是什么德行,咱们挖土拎水灌出来的好苗儿天天赶趟儿给他用他嫌不对呢,圈里猪被杀都还嚎两声感激主家给吃的多呢。”

丹桂默声,看见吴嫲嫲往屋里去,恐她去寻渟云的不是,小跑两步上前拦在门口狠道:

“你进去试试,别以为老夫人叫你来这当主子的,你不和我们一样奴才。”

吴嫲嫲见多了宅门深院,最知道哪些浑水不该淌,她本也不是要如何,被人拦着最好,笑笑转去了一旁。

事肯定瞒不过谢老夫人,晚膳时候等众人落了座,伺候的丫鬟才要添汤,谢老夫人道:“慢着,我有话要问。”

她看向谢承,“我院里的人,作什么给她委屈?”

渟云垂头,只听见椅子响动,应该是谢承站起,说的是“祖母恕罪,孙儿逾越。

想当日四妹妹与父亲出言顶撞,孙儿为人子,今早说了几句,未顾忌她年幼,话重了些。”

“你这意思,就是我养着的人要你来教,怎么?她何时顶撞,何事顶撞,是我瞎了聋了听不见了,怎没人来告知与我。”

崔婉惊的一时不知道说啥,大儿元启一直明事知礼,能干出临考纵马荒唐事已经匪夷所思,就当那是张宋两个儿郎怂恿,今儿咋了?

“罢了。”谢简往嘴里送了一口汤,“须臾小事,不敢与母亲劳神。”他与谢承道:“你也是,我既没提,管她做什么。”

“你这话,就是确有此事了?”谢老夫人问。

“是有此事,儿子管教元启,她上前阻拦,儿子念她是外头来的,不必计较,母亲也不必苛责,就此过了吧。”

谢简与谢承道:“坐下吧。”

谢承未敢挪身,但谢老夫人已然理亏,非要相争只会更难堪,“听来是渟云不对,训她几句也应当,坐吧。”

她发了话,谢承方坐回位置,谢简未置可否,只勺子丢在碗里的声音颇响。

晚膳用罢,谢老夫人留下渟云再问,渟云垂头低声道:“我是说过一句,我看长兄要被打死了。”

“知了,你回去吧。”

谢祖母居然没说旁的,渟云忙转身往外。

待她走远,谢老夫人与曹嫲嫲道:“怪了,最近怎么总是丹桂跟她,往日里不轮流着换。”

“想是两人相处久了更投缘些。”

“那更怪了。”谢老夫人笑道:“那丫头跟谁都投缘,跟承哥儿不投缘,送了两月药,送出个哭脸。”

“儿大随父,女大随母,咱们哥儿年岁大了,知道父亲不易,也是人之常情嘛。”

谢老夫人笑而不语,是这么回事,儿子大了,就得攀附父亲,两人心照不宣,曹嫲嫲劝道:

“哎呀,兄妹拌嘴,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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