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的风，从来就没个停歇的时候。
李东樾脱下自己那件还带着体温的厚重披风，不容分说地裹在了阿黛身上，然后拉着她的手，躲到了一块足有一人高的山岩背后。
这里总算能挡住些刮骨的寒风。
他的目光落在阿黛牵着的那匹马上，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浪淘沙是苏枕雪的配马，马鞍是当年大帅亲手打造的，上面鎏金烫出来的苏家印记，此刻却像是新的一般。
有人在浪淘沙回到北疆之后，悉心照料了这匹马，不仅将它的马蹄修剪，鬃毛理好，还将马具全部擦洗了一遍。
“韩征他……”
李东樾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她：“他当真没有为难你？”
阿黛的身子，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避开了李东樾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浪淘沙温热的鬃毛，像是在寻求一点慰藉。
“没有。”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他听闻我是郡主的贴身侍女，便没有过分为难。只是不让我见你，说是会坏了你的心境……”
“具体的话……他问了几句小姐在京中的起居琐事，确认了我的身份后，便说军情紧急，营中不便久留外人，就将浪淘沙送给了我，让我早些回长安复命。”
这个解释听上去滴水不漏。
一位在北疆拥兵自重的将军，忌惮京城里那位身份尊贵、圣眷正浓的郡主，是再正常不过的道理。
可李东樾的心里，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这不像他认识的那个韩征。
那个眼神里满是怨毒与野心，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的韩征，会是这样一个谨小慎微懂得权衡利弊的人？
他看着阿黛那张苍白的小脸，看着她眼底深处那一抹怎么也藏不住的疲惫与惊惧。
他有满肚子的疑问。
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一个字都问不出来了。
他舍不得。
舍不得再用那些沙场上的阴谋算计，去触碰她那颗已经受尽了惊吓的心。
他宁愿相信这个漏洞百出的说法。
他宁愿她安然无恙。
“没事就好。”
他轻轻将她重新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冰凉的发顶轻声说道。
阿黛在他怀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一点点地松了下来。
她将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贪婪地汲取着那份能让她心安的温暖。
“大帅他……”
过了许久，阿黛才抬起头，轻声问道。
李东樾沉默了片刻。
然后用一种近乎平铺直叙的语气，将帅帐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从苏茂的临终托付，到那杆名为破阵子的长枪，再到他身上这件还带着血腥气的左翼先锋将军铠甲。
阿黛静静地听着，眼中的泪，又一次无声地滑落。
她知道，那位可敬老将军的死意味着什么。
也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从今往后，那还很年轻的肩膀上要扛起怎样沉重的担子。
“阿黛。”
李东樾忽然握住了她冰凉的手，那双在战场上杀人时冷得像冰的眸子里，此刻却盛满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几乎要化开的温柔。
“等我。”
他的声音，郑重得像是在神佛面前许下一个一辈子都不能反悔的誓言。
“等我把这北疆的狄人，都打服了，打怕了，打回他们的老家去。”
“等我替大帅，守住这片他老人家用命换来的土地。”
“到那个时候，我就回长安。”
“用八抬大轿，铺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把你娶进门。”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得无比清晰：
“你来做我的将军夫人。”
阿黛怔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眼中那片炙热的，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融化掉的火海。
泪水一下子就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想起了韩征在帐篷里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想起了那个让她用一辈子去偿还的交易。
她的心，像是被一把钝刀子，活生生地剜去了一块，疼得她几乎要窒息。
可是在这极致的疼痛里，却又有一股滚烫的暖流，从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瞬间就淹没了她所有的悲伤、屈辱与绝望。
她用力的点了点头。
脸上绽开一个比美得惊心动魄的笑容。
“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
却像是用尽了她这一生，所有的力气。
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
在这片苍茫的风雪里，一个眼神，一个点头，便已是此生最重的承诺。
天色不早了。
李东樾亲手将阿黛扶上了马背，又从怀里掏出那只沉甸甸的军饷钱袋，和一柄削铁如泥的防身匕首，一并塞进了她的手里。
“路上小心。”
他站在马前，仰着头，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等我。”
阿黛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猛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朝着远方那座雄关，绝尘而去。
她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她不敢回头，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没有勇气离开。
李东樾就那么站在原地，站在那漫天的风雪里，像一尊被风雪冻住的石像。
他一直看着，看着那个孤单的身影，在茫茫的雪原上，越走越远，越来越小。
直到最后，彻底消失在那片白茫茫的天地尽头。
他才缓缓地转过身。
握紧了手中那杆冰冷的长枪，抬头望向了那座如巨兽般雄伟的雁门关。
关外，有等着他的千军万马。
关内，有他要守护的万里河山。
浪淘沙迅捷如飞。
阿黛闭上了眼睛，回忆着她和韩征的约定。
“一个新来的将军，绝不能被私情左右。”
“他在军中需要朋友，更需要时刻提防敌人。”
“御哥是他的朋友，那我就必须是他的敌人。要在时时刻刻鞭策他，激怒他的敌人！”
“将军必须草木皆兵，这是苏家每一代人必须要经历的事情。”
“我是新帅，李东樾是我的兵。”
“我比你更心疼他！”
“可男人，必须要顶天立地的站着。”
“总要有人去做一些人神共愤的恶事。”
“你是他最大的弱点，回去吧，保护好雪儿。”
“如若有一日……苏家军走上一条不归路时。”
“带着她离开。”
“阿黛，你的兄长，也是我的袍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