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耀下车时，雨倒是停了，但空气里全是湿冷的土腥味。
他顾不上换下湿透的衣服，拎着帆布包，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厂里赶。
离厂门口还有百十来米，就听见一阵嘈杂的吵闹声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他心里咯噔一下，脚步瞬间加快。
刚冲进厂门，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一缩。
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堵在办公楼前，车头大灯明晃晃地照着，将一群围在门口的工人身影拉得老长。工人们个个义愤填膺，却又不敢上前。
人群中央，赵铁军正和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梳着油头的陌生男人对峙着。
赵铁军胸膛起伏，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我再说一遍，今天这批货，我必须拉走！合同在这，钱也在这！”油头男人捏着一张汇款单，神气活现地在赵铁军眼前晃了晃。
“我也说一遍，没有我们厂长的命令，一箱罐头都别想拉出这个大门！”赵铁军像一尊铁塔，死死挡在仓库门口。
“你们厂长？”油头男人嗤笑一声，满脸不屑，“他算个什么东西？让他滚出来见我！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山沟里蹦出来的土包子，敢不给我面子！”
话音刚落，一个冰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我就是那个土包子。”
张耀扒开人群，一步步走了进来，泥水顺着他的裤腿往下滴，在地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
他看着那个油头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找我？”
那人说完,突然看到人群后面的张耀,愣了一下。
张耀大步走上前。
“我就是厂长。”
油头男人上下打量张耀,从他满身泥水的裤腿,到皱巴巴的中山装,最后落在他那张被风吹得通红的脸上。
“就你?”
他嘴角一撇,脸上的轻蔑毫不掩饰。
“我还以为能开出五十万贷款的厂长,起码也得是个人物。就这副破落户样子?”
周围的工人听了这话,脸色都变了,有几个脾气暴的已经撸起了袖子。
张耀摆摆手,示意大家别冲动。
“你是哪位?”
“永发厂采购部经理,刘德华。”油头男人从口袋里掏出张名片,啪地甩在张耀胸口,名片掉在地上。
张耀低头看了眼地上的名片,没捡。
“永发厂的人?”
“怎么,有意见?”刘德华抱着胳膊,下巴扬得老高,“我告诉你,我们赵厂长亲自打的招呼,让我过来拉五千箱罐头。钱都汇过来了,你要是不给货,就是违约!”
“谁跟你签的合同？”张耀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嘈杂的夜里，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
“你们厂业务科的小王。”
张耀的目光扫向人群。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从人群后面挤了出来，脑袋恨不得缩进衣领里。
“厂……厂长，他们说是市里供销社介绍来的，我……我就……”
“闭嘴！”张耀冷声打断他，一连串问题砸了过去，“市里供销社？哪个供销社？负责人叫什么？电话多少？你核实了没有？”
小王被问得嘴唇直抖，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张耀心里顿时有了底。
他不再看小王，视线重新落回到那个梳着油头的刘德华身上。
“合同拿来我看看。”
“看什么看！”刘德华梗着脖子，把手里的几张纸往怀里一揣，一副护食的模样，“钱都到账了，还能有假？你少在这儿耽误老子时间，今天这货我拉定了！”
他嚣张地一挥手，身后那辆解放牌大卡车上立刻跳下来四五个精壮的汉子，二话不说就朝仓库门口冲去。
赵铁军早就憋着一股火，见状一个箭步横在门前，两条胳膊如同铁栅栏，死死挡住去路。
“我再说一遍，没有厂长的命令，谁他妈都别想进去！”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挡老子的道？”刘德华骂骂咧咧地伸手就去推赵铁军。
可他的手刚伸到一半，就被另一只手给攥住了。
是张耀。
张耀手上看着没用多大力气，刘德华的脸却瞬间扭曲成了苦瓜，手腕像是被烧红的铁钳夹住，骨头缝里都在冒疼。
“啊！放……放手！疼疼疼！”
张耀松开手。
刘德华踉跄着退了两步，捂着通红的手腕，疼得龇牙咧嘴，看张耀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惊惧。
张耀没理会他那点小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我给你十秒钟，把你们赵厂长，赵富贵叫来，让他当面跟我说。”
“你……”
“十。”
张耀面无表情地开始倒数。
“九。”
“八。”
冰冷的数字像锤子一样砸在刘德华的心口上。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死死瞪着张耀，最后还是怂了，咬着牙掏出个黑乎乎的大哥大，走到一边去打电话。
那玩意儿死贵，是身份的象征，可此刻在他手里，却显得有些滑稽。
他捂着话筒嘀嘀咕咕，像是在告状。
不到五分钟，厂门口传来一阵刺耳的急刹车声。
一辆崭新的丰田皇冠轿车，在那个桑塔纳都算豪车的年代，简直是庞然大物。车头蛮横地堵住了半个厂门，车门推开，赵富贵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嘴里叼着根雪茄，趾高气昂地走了进来。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看就是保镖。
“姓张的，你挺能耐啊。”赵富贵吐出一口浓郁的烟雾，烟圈在卡车大灯的光柱里缓缓散开，“我的人来拉货，你还敢动手？”
张耀看着他，看着他那双锃亮的意大利皮鞋，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的泥水，再看看自己满是泥点的裤腿，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我今天把话撂这儿了。”赵富贵走到张耀面前，手里的雪茄几乎要戳到他的脸上，“这五千箱罐头，我拉定了。你要是不给，我现在就去县里告你违约！到时候你这破厂，连根毛都别想剩下！”
“告我？”
张耀笑了。
他朝旁边吓傻了的小王伸出手，小王赶紧把那份所谓的“合同”递了过来。
张耀拿在手里，都没细看，当着赵富贵的面，慢条斯理地将它举到灯光下。
“赵老板，做生意前，是不是得先学学什么叫合同？”他晃了晃那几张纸，“没签字，没日期，最关键的，没有我红星罐头厂的公章。你拿着这张擦屁股都嫌硬的废纸去告我？你猜法院的同志，是先笑话你法盲，还是先把你当骗子给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