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外，卡尔的脚步声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轻快，逐渐远去，最终被风雪的呼啸声吞没。
帐篷内，那张挂在乌格鲁什脸上的、属于父亲的欣慰笑容瞬间回复了平静。
笑容消失了。
赞许消失了。
温情也消失了。
剩下的，只有冷漠。
篝火的烈焰在他漆黑的瞳孔中跳动，却映不进半分暖意。他高大的身躯转动，走向帐篷内那片光线永远无法抵达的角落，那里的阴影浓稠得如同实质。
“出来吧。”
乌格鲁什的声音低沉，不带任何情绪。
阴影蠕动了一下。
一个身影从那片纯粹的黑暗中分离出来，无声无息，仿佛她本就是影子的一部分。
宽大的黑色斗篷将她从头到脚完全笼罩，连面容都隐藏在兜帽投下的暗影里，无法分辨其真实样貌，也无法判断性别。唯有从斗篷边缘露出的双手，苍白、修长，与帐篷内所有粗犷的物件格格不入。
“梅耶女士，您觉得，我这个儿子带回来的情报，可信吗？”
那个被称为梅耶女士的身影，兜帽下的黑暗里，传出清冷而又带着奇特磁性的声音。
她正是铁钥匙商会的负责人，背叛北狼王国和兽人有所牵连的家伙。
“酋长大人，您的儿子，确实带回了非常有价值的情报。”
她的声音在火光的噼啪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但这些情报的价值，恐怕不在于它们的真实性。”
乌格鲁什那两条粗壮的眉毛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巨大的手掌无意识地抓紧了王座扶手上镶嵌的颅骨。
那明显是人类的头颅。
“什么意思？”
“卡尔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梅耶在帐篷内缓缓踱步，斗篷的下摆轻柔地扫过地面铺着的厚重兽皮，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艾伦王子确实组建了那个可笑的三方联盟，也确实在银霜领布下了一个陷阱，等待着您的大军自投罗网。他甚至，把真实的兵力部署都透露给了卡尔。”
她停下脚步，兜帽转向乌格鲁什的方向，那片黑暗仿佛有了一双锐利的眼睛。
“但问题是…他们知道卡尔会把这个‘真相’，一字不差地告诉您。”
“咔嚓！”
乌格鲁什手中的颅骨酒杯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他的手掌猛地收紧，坚硬的骨质在他的巨力下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
“你是说，那个叫艾伦的人类崽子……”
“他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所有人。”
梅耶的声音里，竟透出一丝难以察异的赞叹。
“包括您，包括我们铁钥匙商会，甚至包括他自己的盟友，北境公爵和教会审判官。这个年轻的王子，比我们情报里描述的，要危险得多。”
乌格鲁什从王座上站起身，他庞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让整个帐篷的光线都为之一暗。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他的声音如同雷鸣，在帐篷内滚滚回荡。
“难道要放弃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恰恰相反。”
梅耶发出了一声轻笑。
“我们要将计就计。既然他以为自己是棋手，掌控了棋盘上的一切，那就让他亲眼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绝望。”
她那只苍白的手从斗篷内伸出，掌心托着一枚水晶制成的通讯器。水晶内部，有淡蓝色的光芒正在缓缓流转，如同被囚禁的星云。
“我已经用最高权限，通知了其他几个部族的酋长。霜牙、碎骨、雷丘，他们都会按照我们真正的计划行动。”
乌格鲁什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你是说……”
“三万兽人大军，兵分四路，同时进攻。”
梅耶的声音陡然变得酷烈，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刀子。
“我们的目标，不只是银霜领。整个北境，从东边的风息堡到西边的落日隘口，十几座人类的城镇，都将在同一天，遭到毁灭性的攻击。”
“艾伦王子在银霜领设下的陷阱，最多只能吞下一支军队。当他发现自己面对的，是整个北方兽人联盟的全面入侵时……”
她没有把话说完。
但帐篷内的温度，仿佛在这一刻骤然降至冰点。
乌格鲁什缓缓坐回他的王座，碎裂的颅骨杯被他随手扔在地上。他脸上的肌肉扭动着，最终汇聚成一个残忍到极点的笑容。
“这样一来，就算那个北境公爵和教会审判官想去支援银霜领，他们自己的领地也在燃烧，根本分身乏术。”
“不仅如此。”
梅耶继续补充道，她的语调平稳得可怕。
“我们在每一座目标城镇都安插了内应。当战争的号角吹响时，这些看似坚固的城池，会从内部开始崩溃。他们甚至无法组织起任何有效的防御。”
“而银霜领，将成为一座被世界遗弃的孤城。”
“砰！”
乌格鲁什巨大的手掌猛地拍在王座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好！就这么办！”
“还有一件事。”梅耶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关于您的儿子，卡尔……”
“他怎么了？”
乌格鲁什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同巡视领地的雄狮。
“他的表现堪称完美，无懈可击，但我总觉得……”
梅耶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他对那个妹妹的态度，有些奇怪。”
“奇怪？”
“根据我们商会的调查，卡尔的妹妹，那个叫莉娜的半兽人，确实被关押在银霜领的地牢里。但当我向卡尔暗示，可以在攻城时顺便救出她的时候，卡尔的反应……”
梅耶轻轻摇了摇头。
“他似乎并不在意他妹妹的死活。酋长大人，恕我直言，我甚至怀疑，他希望她死在里面。”
乌格鲁什沉默了。
帐篷内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片刻之后，他才用一种近乎冷漠的语气开口：“那个女孩身上的人类血脉太浓了。卡尔一直为此感到羞耻。”
“或许吧。”
梅耶的声音里听不出信与不信。
“但我觉得，我们需要一个保险。”
“什么保险？”
“让卡尔带领一支精锐小队，提前潜入银霜领。名义上，是为了里应外合，并且救出他的妹妹，这会让他成为英雄。”
梅耶的声音变得更加阴冷，如同毒蛇在耳边吐信。
“实际上……如果他真的对您，对部族忠心耿耿，那这支小队就是我们插入敌人心脏的尖刀。如果他有二心……”
“就让他和他的妹妹，一起死在那里。”
乌格鲁什接过了话头，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波动，仿佛在决定两只牲畜的命运。
就在这时，帐篷的帘子被猛地掀开，一阵寒风卷了进来。
“酋长！紧急情报！”
一名浑身沾满风雪的兽人斥候冲了进来，单膝跪倒在地，因为剧烈的喘息而身体起伏。
“说！”
“我们在银霜领的外围区域，发现了人类军队的异常动向！有大量的部队在移动，但……但他们的行进路线很奇怪，不像是要来围攻我们，反而，反而像是在……”
斥候的脸上满是困惑与不解，他犹豫了一下，才找到一个词。
“像是在撤退。”
乌格鲁什和梅耶在阴影中对视了一眼。
“撤退？”
乌格鲁什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这不可能。按照卡尔的情报，他们所有的主力都在银霜领集结，准备他们的陷阱！”
梅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兜帽下的黑暗仿佛在剧烈地翻涌。
突然，她开口了。
“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艾伦王子发现了什么。”
梅耶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不安。
“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的全部计划。”
帐篷内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只有篝火的烈焰在不知疲倦地跳动，将两人的影子在兽皮墙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
“不可能。”
乌格鲁什断然摇头，他巨大的手掌握成了拳头。
“我们的‘四路齐出’计划是最高机密，除了你我，只有其他三位酋长知道全貌。绝无泄露的可能！”
“那银霜城内呢？”
梅耶突然问道。
“我们安插在那里的内应，那个最重要的棋子，最近有什么动静？”
乌格鲁什愣了一下。
“你是说……那个王室特使？”
“维克多·马洛。”
梅耶点头，念出了那个名字。
“按照约定，他应该在昨天就用密法传回最新的消息。”
“确实没有收到他的信号。”
乌格鲁什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头蔓延。
“你觉得他被发现了？”
“如果他被发现了，那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梅耶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
“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话音未落，她掌心的那枚蓝色水晶通讯器，突然爆发出刺眼的血红色光芒，在昏暗的帐篷里显得无比妖异！
梅耶迅速将其举到眼前，片刻之后，她那只露在斗篷外的、苍白的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的脸色，一定比她的手更加难看。
“怎么了？”乌格鲁什急声问道。
“霜牙部族的军队……在行军途中，遭到了人类骑士团的毁灭性伏击。”
梅耶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损失惨重，酋长……战死。”
“什么？！”
乌格鲁什猛地从王座上弹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血红色的光芒再次疯狂闪烁。
梅耶的身体又是一颤。
“碎骨部族也遭到了攻击。他们的营地，在深夜被一支人类的潜入部队纵火，粮草辎重……全部被毁。”
乌格鲁什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这不是巧合。”
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当然不是。”
梅耶将已经黯淡下去的水晶收起。
“我们被人算计了。而且，算计我们的人，对我们的每一步行动都了如指掌。”
“是谁？艾伦？他没有这个能力！”
“不只是艾伦。”
梅耶摇头，她的声音里透出一种彻骨的寒意。
“能够精准定位、同时对付四个独立的兽人部族，这需要的不只是智慧，还需要一个覆盖整个北境的、庞大的情报网络和军事力量。”
她停顿了一下，说出了一个让乌格鲁什都感到心悸的猜测。
“我怀疑，人类的王室也参与了进来。甚至，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针对我们铁钥匙商会的巨大陷阱。”
乌格鲁什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改变计划。”
梅耶断然说道，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疯狂的孤注一掷。
“既然他们想玩这种猫鼠游戏，那我们就陪他们玩到底！”
“你有什么想法？”
梅耶再次从斗篷内取出一物，那是一张柔软的羊皮纸。她将羊皮纸在桌上展开，上面画着复杂的地图和各种秘密的标记。
“放弃所有其他目标，集结我们剩下的所有力量，全力攻打银霜领。”
她苍白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中央的那个城市标记上。
“他们以为分散了我们的兵力，银霜领就高枕无忧了。他们以为胜利在握了。”
“但他们不知道，我们还有最后一张，也是最致命的底牌。”
乌格鲁什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他盯着地图上那条从自己营地延伸出去的、用红色标注的虚线，目光逐渐变得狂热。
“你是说……”
“地下通道。”
梅耶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胜利者的残忍意味。
“我们铁钥匙商会花了整整三年时间，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挖掘的秘密通道，它的出口，直通银霜城的地下核心区。”
“当那些愚蠢的人类还在高大的城墙上，等待我们从正面发起绝望冲锋的时候，我们的大军，早已经从他们的脚下，攻占了整座城市。”
“哈哈……哈哈哈哈！”
乌格鲁什爆发出震天的狂笑，笑声中充满了压抑之后的暴虐与快意。
“好！就这么办！”
“但是……”
梅耶的声音突然变得阴森，打断了他的狂笑。
“在行动之前，我们还需要解决一个小小的问题。”
“什么问题？”
“卡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