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这一嗓子,如石破天惊!
把他自己积攒了半辈子的怯懦和昨天还不存在的孤勇,一股脑都吼了出来!
声浪在清晨湿冷的空气里炸开,把周围嗡嗡嘤嘤的议论声都压下去了几息。
登记桌前的小书记员张大着嘴,看着面前这破衣烂衫、身上似乎还带着牲口棚气味的老汉,一时之间都回不过神来。
王贵吼完了,胸口剧烈起伏,刚才的莽劲似乎有点泄了。
他看着小书记员那张年轻又愕然的脸,心里突突地跳,老脸更红了,下意识在破袄上又狠命搓了几下粗糙的手掌,不知接下来该咋办。
宋主簿眯缝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他像条闻到鱼腥味的鲶鱼,悄没声儿地从人群外围踱了过来,三角脸上努力挤出点“公事公办”的模样,拖着点官腔,慢悠悠地说道:“老丈,报名是吧?叫什么?住哪个村?打算做短工抵粮,还是签长契拿月钱啊?”
他的声音不高,却正好让周围人都能听得见,“可看清楚了,这契若签了,就是定死了的章程!到时候……”
他故意把话留了半截,那未尽之意无非是“到时候干活不卖力,或是完不成县尊大人定的活儿,可没那好果子吃!”
他的眼神在王老汉脸上不断逡巡,带着几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威慑。
王贵被他看得心里更虚了,脊背弯了弯,几乎又要缩回去。
一直站在衙署大门门槛里头阴影里的苏康,恰在此时咳嗽了一声,不轻不重,正好能让人听见。
宋主簿立刻像被针扎了屁股,那没说完的威胁瞬间咽回肚子,微微弯了腰,堆出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冲着门里的苏康点头哈腰。
苏康压根没看他,目光落在王老汉后背上,沉声道:“张书办,既是第一位报名签长契的,莫要怠慢了,照章程来便是。”
得了这话,小书记员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铺开一本厚厚的册子,取了笔:“王老丈,您报长做是吧?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有能作保的保人?”
按规矩,签这种涉及身钱的长契,得有人作保,防止中途跑掉了。
“作保……”
王贵一下子就犯了难。
这话如同冰水灌顶,瞬间将王贵心头那股子热血浇凉了大半截。
他想起自己家徒四壁,逃荒来的,连个能作保的亲族邻舍都找不着,万一这契真是火坑,想跑都没个跑处……老脸上的血色“唰”地退得干干净净,肩膀也塌了下去。
梁老爷等人幸灾乐祸地交换了个眼神:“嘿,卡住了吧!没保人,衙门哪敢信他?”
“就是!一看就是个穷命鬼,还想赚五贯?白日做梦!”
那粮店朱老板看到这一幕,嗤笑声更大了,对旁边的周掌柜嘀咕:“瞧瞧,露馅了吧!没保人,衙门可不敢乱签契!这老东西怕是被逼急了跳出来当猴耍呢!”
人群里那些原本蠢蠢欲动的精壮汉子,看到王贵卡在“保人”这一步,也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热切的心凉了半截。
官府办事,果然刁难!
王贵的脸由红转白,眼神绝望地在登记册和自己粗糙的双手之间来回看,嘴唇哆嗦着,几乎就想转身钻回人群里去。
那五贯钱的梦,似乎刚开个头就要醒了。
就在这僵持时刻,一个沙哑但透着股浑厚底气的声音从人群外围响起:“老汉!俺给你作保!”
众人齐刷刷回头,看是谁这么“不长眼”,就连王贵也瞪大了眼睛。
来人竟是刘二!就是那个每天天不亮就推着臭烘烘粪车、在城里倒夜香的刘二!
他一身洗得发白、布满不明污渍的短褂,推着空粪车,刚刚挤进人堆。他脸上沟壑纵横,但眼神却清亮。
刘二推开挡路的半大小子,走到登记桌前,指着王贵,对着小书记员大声道:“小先生!俺给他作保!俺刘二!西城根下倒夜香的!认识俺的人海了去了!衙门当差的大老爷们都认得俺的车!”
他又看向王贵,嗓门很粗,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义气,“王老哥!俺昨天听你念叨你儿子的事了!就冲着你也当过兵打过仗,就冲着咱都是一个泥坑里刨食吃的苦命人!这保,俺给你担了!天塌了俺刘二跟你一块儿顶!老子穷得就剩这张脸皮和一把子力气,就不信这月钱还能是个坑?!”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把刚才罗主簿那点阴阳怪气和小富户们的嘲讽都冲了个干净。
人群里不少流民汉子都暗暗点头。
同是天涯沦落人!
宋主簿被刘二那“倒夜香”的身份噎了一下,想说什么,瞥见门里苏康纹丝不动的身影,又把话憋了回去,脸上肌肉抽了抽。
王贵看着刘二那张满是风霜却写满真诚的脸,浑浊的老眼瞬间就模糊了。
他使劲吸了吸鼻子,喉咙里像堵着块滚烫的石头:“刘……刘二兄弟!谢……谢了!”
“成了!快签字画押!我待会也要报名!”
刘二似乎比王贵还急。
小书记员见状,连忙翻到新的一页,唰唰写下王贵的名字、籍贯,在保人那栏郑重写上“刘二,西城粪户”几个字,然后让王贵在自己名字下按了个鲜红的手印。
刘二也抓过笔,像握锄头似的,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王贵那颗颤颤巍巍的红手印按在粗黄的契纸上时,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又像是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新力气。
他看着那张写着自己名字和“月身钱五贯”的契纸,像看着一张烫金的通牒,一张通往活路的船票。
他捏着那页纸,手指都在哆嗦,仿佛怕那墨迹会被一阵风吹跑。
“王老丈,”
小书记员拿出一根拴着细麻绳的木片,上面用墨写了个“拾”字,下面刻着编号“甲壹”字,递过来,“这‘拾穗牌’收好!明儿卯时正(早上六点),凭此牌到城外龙王庙前的河滩地集合!自备趁手的家伙,先随队去清淤扩沟,计工钱!”
王贵双手接过那粗糙的木牌,紧紧攥在手心,力道之大,让指关节都发白了。
他猛地朝衙署大门里、那个模糊不清的青袍身影方向,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
“小民……小民谢……谢青天大老爷!给……给条活路!”
他声音哽咽嘶哑,被粗糙的石板闷了回来。
苏康在门内的阴影里微微动了一下,没去扶,也无需扶。
这一跪,力道沉重,是民心最直白的秤砣。
主簿宋明的脸彻底黑成了锅底,梁老爷和周掌柜等几个富户,脸上嘲讽的笑意也僵住了,看着跪在地上捧着木牌如获至宝的王老汉,还有站在他身边挺着胸膛、倒夜香也不丢份的刘二,再扫视周围那些流民眼中燃起的不再是绝望而是热望的神情,他们第一次感到了某种不对劲。
这苏知县……似乎不只是唱高调?难道真的有鬼?
围观的精壮们彻底轰动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签了契,拿了牌,明天就能上工换钱!
“给俺也写一个!俺也能扛大包!”
“俺叫李三柱!俺会些瓦匠活!”
“俺识字!写字记账都使得!”
人群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疯狂涌向那张小小的登记桌。
小书记员再也顾不得其他,急得满头大汗,一边连声喊着“排队!排好队!一个一个来!报名字住址!要短赈还是长契?”
他一边笔走如飞,手腕酸了都来不及停下。
很快,他面前那本登记册迅速被一个个姓名填满。
宋明眼睁睁看着那堆抢着签名按手印、甚至争抢“拾穗牌”的人群,像是无数只蚂蚁争食,要将他熟悉的、官家高高在上施点米汤就能安定的人心彻底掀翻!
他脸色愈发难看,鼻子里冷哼连连:“闹吧!看你们能闹腾多久!库房空的能跑马,老子看你苏大老爷拿什么来付这流水似的月钱!”
衙署大门里,苏康依旧静静地站着,幽深的目光扫过那拥挤喧嚷的人群,最终落在远处的天际线。
孙小乙快马加鞭的信,估计三日后应该到晋阳了吧?魏国成那张精明的脸上,此刻又该是什么表情?
他袖中的手轻轻摩挲着口袋里的十张大额银票,这是他从京城带来的部分私房钱,得换成碎银才行!
县衙的库底空了,他也只能先行自掏腰包垫上了,这算不算是私器公用?自己算不算挺伟大的?
而拾穗营这场关乎数万人性命的豪赌,才刚刚掷下第一粒注定会被嘲笑为“蠢”的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