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州,僻静小巷深处,出现一座老旧建筑。午后阳光下,陈旧牌匾上“渊武拳馆”四个字显得格外黯淡。
馆内空旷,弥漫着灰尘和旧木头的混合气味。厅堂内,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悬浮的无数微尘颗粒。
凌阳坐在掉漆的木桌旁,端起粗陶茶杯,氤氲热气模糊了脸上的惋惜。他对面,是拳馆的主人——渊武。
渊武正用一块半湿麻布,缓慢而用力地擦拭着斑驳的桌面。指节粗大,布满老茧,每一次擦拭都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
“渊武,你真的要关闭拳馆吗?”
凌阳放下茶杯,杯底磕碰桌面,发出清脆声响,打破沉寂。
渊武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视线依旧落在桌面那片顽固的污渍上。宽阔厚实的肩膀微微下沉,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
“虽然很舍不得,但水电费都要交不起咯……”
他停下擦拭,直起身,视线缓缓扫过整个大厅。
阳光照亮的地方,能看到地面磨损的痕迹,角落堆积着蒙尘的健身石锁与哑铃。几根支撑梁柱上,隐约可见,当年悬挂沙袋留下的深深凹痕和摩擦印记。墙壁上,几张褪色的拳法图解模糊不清。
虽设施基本完好,但处处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陈旧。没有练拳的呼喝声,没有汗水的气息,没有生活的烟火气,只有灰尘在光柱里飘舞。
“这里不是雷煌拳馆的遗址吗?”
凌阳的声音带着急切,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
“你可是它最后的传人,难道就不想把这刚猛雷法传下去?”
他了解渊武的过往,渊武曾是威震一方的雷煌拳馆弟子。那时,拳馆以“迅雷劲”闻名,历代馆主皆是名动一时的武学大家,拳法刚猛霸道,出手如雷霆霹雳。
然而,“刚极易折”的宿命,导致三代馆主结局惨烈。他们或走火入魔经脉尽断,或比武重伤郁郁而终,或仇家寻衅力战身死。辉煌之下,是挥之不去的悲凉。
渊武年轻时,天赋卓绝,却也继承了这拳法最致命的“刚”性。在一次本应是点到即止的友谊擂台上,他热血上头,被对手言语激怒,体内狂暴的“迅雷劲”骤然失控,一拳轰出,对手当场毙命。
鲜血染红了擂台,也彻底染黑了雷煌拳馆的声誉。从此,他被贴上“凶徒”、“嗜血狂魔”的标签,遭人唾弃。
心灰意冷之下,渊武主动离开承载他荣耀与罪孽的师门,隐姓埋名,如同丧家之犬般逃离今州。
那段流亡岁月,是他人生最黑暗的深渊。却也正是在这深渊里,他被迫放慢脚步,放下拳头,开始用眼睛和内心去观察这个世界。
他远渡重洋,在异国他乡的船坞码头扛过包,在硝烟弥漫的战场当过佣兵,在深山的药农身边辨识百草。
他学会了锻造修补的手艺,掌握了调理伤痛、化解淤堵的草药知识。更重要的是,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的挣扎与反思中,在异域柔和坚韧的格斗技艺熏陶下,他触摸到了“刚柔并济”的武道真谛——
「刚猛并非失控的宣泄,而是力量收放自如的底蕴;柔韧也非软弱,而是化解锋芒、引导力量的智慧。雷霆万钧之后,需有春风化雨的调和。」
最终,他带着一身沧桑与新的领悟,重返今州。用积攒的血汗钱,买下了早已破败不堪的雷煌拳馆旧址。
他没有恢复旧名,而是以“渊武”为号,在此重生。
他将拳馆彻底改造,拆掉象征血腥与荣耀的擂台,移除过于刚猛的训练器械。取而代之的,是更注重基础、强身健体的木桩与沙袋,以及一个供人交流、饮茶的角落。
他不再追求培养什么绝世高手,只想让这里成为一个普通百姓也能接触的、强健体魄、交流武艺的亲民之所。
雷煌拳法的刚猛内核仍在,却被渊武巧妙地融入了更柔和、更安全的训练体系,如同将雷霆之力导入了坚韧的避雷针。
“暂时……关停一阵吧。”
渊武转过身,背对凌阳,目光投向门外,巷口偶尔经过稀疏的人影。高大背影在斜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透着一股沉重的失落。
“开这武馆,本不是为了赚钱糊口。但总不能倒贴钱撑着。”
他苦笑一声,肩膀微微耸动,
“现在,我连个扫地的学徒都请不起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地下赌擂也关了,资金来源彻底断了。真想不懂,归魂互助会为什么放弃这么好的赚钱门道……”
那地下赌擂,鱼龙混杂,却也让他这种有实力的人能凭本事赚点外快,勉强补贴拳馆的亏空。如今,这条路也断了。
“要不……来我们瑞狮团吧?”
凌阳眼睛一亮,身体前倾,热切地看着渊武,
“你这身功夫,这筋骨气力……舞狮头、扛狮尾,甚至当个镇场的武师都绰绰有余。团长见了你,保管当宝贝供着!”
瑞狮团是今州有名的戏班子,以舞狮技艺精湛、气势磅礴着称,经常在各大庆典活动上表演。
渊武摆摆手,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向往和疏离的复杂表情:
“瑞狮团的‘醒狮贺岁’、‘狮王争霸’,每一场我都挤在前排看。精彩、热闹、喜庆……我喜欢看,也佩服那些舞狮的兄弟,能把狮子舞得活灵活现,刚柔并济,很对我的路子。”
他叹了口气,眼神黯淡下去,
“可让我自己上去演?披上那身行头,在锣鼓点里蹦跶?还是算了吧。我啥也不懂,去了,大概也只能在后台搬搬箱子,打打下手,挣几个糊口钱……没意思。”
他骨子里那份武者的孤傲和对纯粹力量的追求,与戏台表演的喧闹浮华格格不入。
凌阳理解地点点头,追问道:
“那你总得有个去处吧?拳馆关了,你打算去哪?”
渊武双手叉腰,环顾这空荡破败的大厅,眼神茫然:
“去哪?我也不知道。”
他忽然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
“要是景年那小子在就好了……那家伙,鬼主意一箩筐。不管黑的白的,总能弄到钱。”
他语气里带着怀念,随即又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叹息,
“可惜啊,自打北落野战役结束,他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音讯全无。”
“景年?”
凌阳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神秘的笑意,压低声音,
“我最近……倒是听到点风声。”
“哦?他回来啦?”
渊武猛地转头,眼睛瞪得溜圆,满是止不住的欣喜。
“前两天,我们戏团排了《火焰英雄大败气悬妖》的新戏。”
凌阳娓娓道来,
“你知道的,火焰英雄节目是炽霞的必吃榜。散场后,她特意把我叫过去,问了好多关于后续剧情的发展问题,闲聊中,我得知了景年回来的消息。”
“他在哪?”
“听说他把‘刺猬流放团’的基地,重新拾掇起来了,改名叫‘木叶村’,现在正大张旗鼓地招兵买马呢。”
“那地方,不是早被夜归军收编了吗?景年还能插手官方的地盘?”
“景年是平息鸣式灾祸的英雄,立了大功,令尹大人会给他一些特权也不奇怪。”
“行,我去看看……我记得是在桃源乡东边。”
“正好,我也好久没见景年了,一起去吧。顺便看看他搞的这个‘木叶村’,到底是个什么名堂。”
两人锁好拳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并肩走出小巷,融入今州午后略显慵懒的街市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