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流逝,日头渐高。
一个个士子登台,又在一片或赞许或鼓励的掌声中下台。
陈九始终安静地坐在角落,听着那些或激昂、或婉约、或精巧、或稚嫩的诗文,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他偶尔会与身旁的文墟老人低声交谈一两句,似乎是在品评诗句,又似乎只是在闲聊。
他这副做派,在赵文轩及其党羽看来,更是“心虚”和“强装镇定”的表现。
“看他还坐得住!”
“怕是肚子里早已空空如也,在想着怎么求饶吧?”
“等着吧,好戏马上就要开场了!”
终于,在又一位士子获得满堂彩后,赵文轩觉得时机已到。
他站起身,走到台前,先是对之前的佳作表示了一番高度赞赏,然后话锋一转,折扇唰地合拢,指向陈九所在的方向,脸上带着看似温和实则倨傲的笑容,声音透过内力,传遍了整个湖畔:
“诸位,今日文会,群贤毕至,佳作纷呈,实乃我流云城文坛之幸事!
然而,文道无涯,当兼容并蓄,海纳百川。
今日会场之中,有一位来自北地的陈先生,虽为商贾,却亦慕我江南文华,此前更与在下有约,欲在此文会之上,一展诗才!”
他刻意顿了顿,享受了一下全场目光再次聚焦于陈九身上的那一刻,才继续道:
“陈先生远来是客,我等身为东道,自当给予机会。
更何况,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或许陈先生于商贾之道外,别有机杼,能令我辈耳目一新呢?”
他这番话,看似客气,实则将陈九商贾的身份再次强调,并将其置于所有专业士子的对立面,言语间的轻蔑与挑衅,几乎毫不掩饰。
场下顿时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嗤笑。
“来了来了!正戏开场了!”
“赵公子真是宽宏大量,还给他机会?”
“看他怎么下台!”
孙绍更是兴奋地大叫起来:“姓陈的!快上台来!让大家看看你的绝世好诗!”
所有的目光,或鄙夷,或好奇,或同情,或幸灾乐祸,再次如同聚光灯般,牢牢锁定在陈九身上。
苏挽波在画舫上紧张得站了起来,玉手紧紧抓住船舷。
柳明等人也屏住了呼吸。
就连陶山长,也捋着胡须,目光凝重地看向陈九。
在满场各异的目光和喧嚣的催促声中,陈九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高台上赵文轩那挑衅的眼神,脸上依旧看不出丝毫的紧张或愤怒。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青衫下摆。
动作从容,姿态闲适。
仿佛不是要去接受一场关乎尊严的严峻考验,而是准备去庭院中散散步,赏赏花。
陈九起身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应邀去品鉴一番风景,而非步入一个精心为他准备的羞辱陷阱。
他并未立刻走向中央高台,而是先对身旁的文墟老人微微颔首,又拍了拍略显紧张的石晏清的肩膀,这才迈步前行。
他的步伐稳健,青衫布鞋走在铺着青石板的湖畔路上,竟有种奇特的韵律感,与周围士子们或急促或虚浮的步子截然不同。那无视满场恶意与审视的目光,那份深入骨髓的淡然,让一些原本只是看热闹的人,心中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异样。
赵文轩看着陈九缓缓走近,嘴角的讥讽愈发浓重,他仿佛已经看到对方在台上张口结舌、汗流浃背的狼狈模样。
他侧头对身边一位负责记录的诗吏低语几句,那诗吏会意地点点头。
陈九终于走到高台之下,并未像其他士子那般急切上台,而是停在台阶前,抬头望了望澄澈的蓝天,又看了看波光粼粼的流云湖,以及湖畔那些或期待、或鄙夷的面孔,轻轻吸了口气,仿佛要将这江南的烟火气也纳入胸中。
“陈先生,请上台吧?”赵文轩站在台上,居高临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莫非是临场怯阵,想要反悔了?现在认输,磕头赔罪,还来得及。”
陈九收回目光,平静地看了赵文轩一眼,那眼神依旧古井无波,却让赵文轩没来由地心头一紧。
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一提青衫下摆,缓步拾级而上。
当他站定在高台中央,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和评审席上神色各异的目光时,整个流云湖畔竟诡异地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喧嚣、议论、嗤笑,仿佛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了下去。
“陈先生,”陶山长作为主评审,开口打破了沉寂,语气还算平和,
“既登此台,便需依文会规矩,不知你是要自选题目,吟诵旧作,还是由老夫等出题,即兴赋诗?”
按照赵文轩的计划,自然是即兴出题,才能最大限度地刁难对方。
他立刻接口道:“山长,既是即兴方能见真才实学,不若就请山长当场命题,也让在场诸位都做个见证,免得有人说我们流云城文会欺负外乡人,预先透了题目。”
他这话看似公允,实则堵死了陈九吟诵旧作的可能。
台下他的党羽立刻附和:“赵公子所言极是!即兴赋诗方显本事!”
“没错!请山长命题!”
陶山长微微蹙眉,看向陈九:“陈先生意下如何?”
陈九淡然一笑:“客随主便,就请山长命题。”
他的爽快,再次出乎众人意料,赵文轩心中冷笑,装,继续装!看你还能装到几时!
陶山长沉吟片刻,目光扫过湖光山色,道:“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这流云湖景致亦是怡人,不如,便以这湖光山色为题,作七言律诗一首,限一炷香时间,陈先生以为如何?”
湖光山色是常见题目,看似简单,实则不易出彩,尤其对于需要即兴发挥的人来说,很容易流于俗套。
这个题目,既不算特别刁难,也给了陈九发挥的空间,体现了陶山长的公允。
然而,赵文轩岂会甘心?
他立刻补充道:“山长此命题甚好,不过,既然陈先生是商贾中人,见识广博,想必诗中若能隐含一些营商、货殖之趣,或许更能贴合身份,也别具一格呢?”
他这话一出,台下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
将营商、货殖这种充满铜臭气的词汇,强行塞入吟咏湖光山色的雅致诗中?这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和刁难!
不仅要你作诗,还要你自曝其短,自己揭穿自己俗商的本质!
“妙啊!赵公子此议大妙!”
“哈哈哈,看他如何将算盘珠子融入湖光山色之中!”
“这下可真是要原形毕露了!”
苏挽波在画舫上气得浑身发抖,赵文轩此举,实在是欺人太甚!
柳明等寒门学子也面露愤慨,这已非诗文较量,而是人格侮辱了!
就连陶山长和几位老成持重的评审,也皱起了眉头,觉得赵文轩过分了。
然而,站在风暴中心的陈九,听闻这近乎荒谬的附加要求后,脸上非但没有露出丝毫为难或愤怒,反而……浮现出一丝极其古怪的神色,那似乎是一种……怜悯?
或者说,是一种看到井底之蛙拼命炫耀其狭隘视野时的……无奈?
他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再次掠过眼前的湖山,最终落在赵文轩那得意洋洋的脸上,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
“湖光山色,乃天地造化;营商货殖,系人间烟火,天地人间,本为一体,何来雅俗之分,高下之别?”
他顿了顿,不等赵文轩反驳,便继续道:“既然赵公子有此雅兴,那便依你,一炷香?不必了。”
不必了?
众人一愣,什么意思?难道是要直接认输?
赵文轩也是一怔,随即狂喜,以为陈九终于撑不住要放弃了。
却见陈九微微闭目,仿佛在感受拂面而来的湖风,倾听远处隐约的市井人声。
数息之后,他倏然睁开双眼,眸中竟似有清光一闪,朗声吟道:
“云影天光共一卷,山凝翡翠水浮烟。舟犁素练分星斗,风送渔歌入管弦。市井喧嚣藏大隐,金银流转润桑田。何须刻意分雅俗,心底澄明即是仙。”
诗成,七言八句,平仄工整,对仗严谨!
前四句,描绘流云湖的景色,云影天光,山水如画,舟行碧波,渔歌悠扬,意境开阔,画面感极强,用词精当,毫不逊于之前任何一位士子的写景佳作。
而第五句“市井喧嚣藏大隐”,巧妙地将人间烟火气纳入诗中,却以藏大隐点睛,赋予了市井以超脱的意境。
第六句金银流转润桑田,更是直接将金银二字入诗,却与润桑田相连,阐述商业流通对农耕、对民生的重要性,格局宏大,立意高远!
最后两句“何须刻意分雅俗,心底澄明即是仙”,更是如同画龙点睛,直接回应并驳斥了赵文轩那狭隘的雅俗之见,点出真正的超脱在于内心的澄明通透,而非外在身份的标签!
全诗一气呵成,写景、抒情、议论融为一体,既贴合“湖光山色”的题目,又完美包含了“营商货殖”的元素,更升华到了人生境界的探讨!
这……这怎么可能是一个商人能即兴作出的诗?!
整个流云湖畔,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高台上那个青衫磊落的身影。
那些原本准备看笑话的士子,脸上的嘲讽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茫然。
赵文轩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冻结,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握着折扇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孙绍张大了嘴巴,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画舫上的苏挽波,美眸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玉手掩住因惊讶而微张的红唇,心中被巨大的惊喜和震撼填满。
她自幼习文,如何听不出这首诗的功力?这绝非寻常士子所能及!
柳明激动得浑身颤抖,双拳紧握,看向陈九的目光充满了崇拜。
这首诗,不仅文采斐然,更道出了他这等寒门学子的心声!雅俗岂在身份?在心!
评审席上,陶山长猛地坐直了身体,浑浊的老眼中精光闪烁,他反复咀嚼着诗句,尤其是最后两句,脸上露出激动和赞赏的神色。
另外几位评审也是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
“好!好一个心底澄明即是仙!”陶山长忍不住抚掌赞叹,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此诗写景瑰丽,立意高远,融俗入雅,化雅为真,格局宏大,已得诗家三昧!陈先生大才,老朽……佩服!”
连陶山长都直接说出了“佩服”二字!
场下的寂静被打破,顿时爆发出更加激烈的议论声,只是这次,内容已然完全不同!
“这……这真是他即兴作的?”
“融营商于山水,还能如此超凡脱俗……这,这怎么可能?”
“最后两句,简直是点睛之笔,振聋发聩啊!”
“我等……我等方才还嘲笑他……真是有眼无珠!”
“快!快记下来!此诗必能流传!”
风向瞬间逆转!
之前所有的鄙夷和嘲讽,此刻都化为了惊叹和难以置信。
一些士子甚至开始当场誊抄诗句,反复品味。
赵文轩听着周围的议论和陶山长的赞誉,看着陈九那依旧平静无波的脸,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顶门,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当众抽了无数个耳光!
他精心设计的羞辱陷阱,非但没有困住对方,反而成了对方展示绝世才华的舞台!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跳梁小丑,费尽心思,却只是衬托出了对方的巍峨!
不!不可能!他一个低贱的商人,怎么可能有如此诗才?一定是巧合!一定是提前准备好的!
赵文轩猛地站起身,因为愤怒和羞恼,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不算!这不能算!”
众人被他这失态的吼声吸引,纷纷看了过来。
“赵公子,此言何意?”陶山长皱眉问道。
赵文轩指着陈九,厉声道:“这诗……这诗定是他提前找人写好,背下来的!否则怎么可能如此短的时间内,作出这等水准的诗?而且还是按照我那……我那要求所作?这绝不可能!”
他这话,已是近乎耍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