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的“谢”字出口,带着铁锈般的嘶哑和千钧重量,砸在义庄潮湿阴冷的空气中。
“此路,我走了!”
这五个字,斩钉截铁,再无半分迷茫,他挺直了几乎被伤痛压垮的脊梁,目光扫过义庄内一张张惊惶、疲惫、却又带着劫后余悸的脸孔。
“老疤!”陈九的声音依旧嘶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陈爷!”刀疤汉子立刻拖着伤腿上前,眼神复杂,敬畏中带着一丝绝境逢生的狂热。
陈九捏碎令牌、杀穿粮仓、硬撼顾家修士的凶悍,已在他心中刻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清点人手,轻伤能动的,分作三队。”
陈九语速极快,条理清晰,
“一队,继续蒸米祛毒,晾干磨粉,这是活命根本,一刻不能停!二队,由你带领,负责警戒,粮仓动静太大,顾家虽暂退,朝廷和仙门的耳目不会放过此地,方圆三里,布下明暗哨,遇可疑者,速报!”
“是!”老疤抱拳领命。
“三队,”陈九的目光落在张主簿身上,后者一个激灵,
“张主簿,你带几个机灵的,把我们从野狐林带来的东西,还有粮仓里……顾家没来得及销毁的所有字据、凭条,尤其是那几袋特制的米样,分装密封,用油布裹好,务必万无一失!”
张主簿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陈……陈爷,这……这可是催命符啊……”
“催命符?”陈九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也是翻身的铁证!照做!”
“是……是!”张主簿不敢再多言,连滚爬地去了。
陈九的目光最后落在角落里蜷缩的李林远身上。
这位曾经的清流主事,此刻如同被抽掉了魂魄,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火焰,顾云海那句“自绝于天”、“丧家之犬”的冰冷宣判,似乎还在他脑中回荡。
陈九缓步走了过去,脚步踩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李林远身体一颤,却没有抬头,只是将头埋得更深。
“李主事。”陈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李林远麻木的屏障。
李林远猛地一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茫然和一种被彻底碾碎的屈辱。
“看着我。”陈九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不容抗拒。
李林远被迫迎上陈九的目光,那双眼,布满血丝,深陷眼窝,却不再有粮仓暴乱时的疯狂戾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却又无比坚定的光芒。
“你骂得对。”
陈九开口,第一句话就让李林远愣住了,
“我捏碎令牌,煽动抢粮,杀人如麻,桩桩件件,皆是反贼所为,沾满血污,万劫不复。”
李林远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反驳或控诉,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但你说我毁了他们的体面,把他们变成了野兽。”
陈九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李林远!睁开你的眼睛看看!看看这江南!”
他猛地指向义庄外无边的黑暗雨幕,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悲愤:
“看看那被洪水淹没的良田!看看城外吃着沙子等死的体面灾民!看看顾家粮仓里发霉的、掺毒的体面粮食!看看那些被门阀勋贵、神仙地脚边人吸髓敲骨、敲骨吸髓后剩下的……人皮骷髅!这,就是江南的体面?”
“我的路是血路,是污名之路!但至少,这条路,能让这些你口中的野兽,多抢到一口活命的粮食,能让他们怀里的孩子,多一丝活下去的希望!而不是在体面的秩序下,无声无息地变成饿殍!变成顾家账本上冰冷的损耗数字!变成神仙地寻找玉玺时被轻易抹去的……蝼蚁尘埃!”
陈九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林远早已破碎的世界观上。他脸色惨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说我打开了魔盒?”
陈九逼近一步,目光如炬,死死钉在李林远的灵魂深处,
“这魔盒,不是我打开的!是顾家!是陆家!是张家!苏家!是那些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门阀和神仙地!他们早就打开了地狱的大门,把江南变成了炼狱!我陈九,不过是把这炼狱的盖子掀开了一角,让那些在体面下被烹煮的生灵,有机会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有机会……去抢一口本该属于他们的活命粮!”
“你心中的清流,你信奉的体面,在顾家滔天的权势面前,在神仙地冰冷的意志面前,一文不值!它们护不住你想护的百姓,救不了你想救的苍生!它们只会让你……变成一个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却连愤怒都不敢大声说出口的……可怜虫!”
“够了!”李林远猛地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哭喊,双手死死抱住头,身体蜷缩成一团,如同受伤的野兽,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的信仰彻底崩塌了。陈九的话语,剥开了他理想主义的外衣,将血淋淋、赤裸裸的生存法则和滔天罪恶,粗暴地塞进了他的脑海。
他无法反驳,因为陈九说的,是他一路南下亲眼所见、却不敢深想的残酷现实!
陈九看着崩溃的李林远,眼中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崩溃完了?”陈九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崩溃完了,就站起来,做点有用的事。”
李林远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你不是清流吗?你不是心怀天下吗?”陈九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
“现在,给你一个机会,把你的体面,用在真正该用的地方!”
陈九从怀中,取出一份誊写得密密麻麻的文书,塞到李林远颤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