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死寂笼罩着难民营,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声,从营地入口处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去而复返的李林远,正僵立在营门边缘的阴影里。
他显然看到了那血腥的一幕——看到了陈九指尖迸发的雷霆,看到了那三个瞬间毙命的暴徒,看到了地上焦黑的尸体。
他脸上的愤怒与失望早已被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惊恐和茫然所取代,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寒风中的枯叶,那双曾经闪烁着理想主义光芒的清亮眼睛,此刻空洞失焦,死死盯着地上的焦尸,瞳孔放大,映着跳跃的火光与死亡的黑影。
“杀……杀人了……”李林远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
“你……你竟然……用仙法……杀人……”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射向陈九,那里面再没有了同道中人的热切,只剩下被彻底颠覆信仰后的崩溃与指控:
“陈九!你……你不是人!你是妖魔!是刽子手!你口口声声为了他们活命,却抬手就夺人性命!三条人命!活生生的人命啊!在你眼里算什么?蝼蚁吗?!”
李林远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指着那口还在翻滚浑浊沙粥的大锅,又指向地上的尸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悲愤:
“掺沙子!杀灾民!这就是你的活命之道?这就是柳大人寄予厚望的希望?这……这比高文渊的贪墨更可怖!更令人发指!你……你比这江南所有的污浊加起来还要脏!还要毒!你手上沾的血,这辈子都洗不清!洗不清了——!”
他最后的话语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泣血的绝望,随即身体一晃,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仿佛要将灵魂都呕出体外。
几个跟随他回来的年轻士子连忙扶住他,看向陈九的目光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鄙夷,如同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走!快走!离开这魔窟!”李林远挣扎着,在士子们的搀扶下,如同躲避瘟疫般,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再次逃离了这片炼狱,只留下他崩溃的指控和那洗不清的血腥味在夜空中回荡。
陈九沉默地站在原地,李林远那“洗不清”的指控,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魂之上。
他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抹疲惫与孤寂几乎要满溢出来,却被他强行用更厚的冰层封住。
他没有辩解,辩解无用。
在这绝望的泥潭里,慈悲与雷霆,生存与杀戮,早已纠缠不清。
他选择了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扼杀暴乱,代价就是三条人命和“妖魔”、“刽子手”的污名,这污名,他认了。
“张主簿。”
陈九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仿佛刚才的杀戮和指控从未发生。
“下……下官在!”张主簿吓得一哆嗦,差点跪下去。
“将尸体收敛,暂时安置在营地西侧空地,远离水源和人群,记录姓名籍贯,若无人认领,稍后统一处理。”
陈九的指令清晰而冷酷,“加强营地巡守,尤其是夜间,凡有聚众喧哗、散布谣言、煽动闹事者,无需请示,立刻拿下!若有持械冲击者……杀无赦!”
最后三个字,如同冰锥,刺得张主簿和周围衙役浑身发冷,连忙躬身应诺。
陈九不再看他们,目光转向被衙役死死按在地上的驼背男子,那男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裤裆湿透,散发着恶臭。
“带过来。”陈九的声音不高,却让驼背男子如同听到了丧钟。
他被拖到陈九面前,瘫软如泥。
陈九没有立刻审问,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平静无波,如同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
但这平静的目光,却比任何酷刑都让驼背男子感到恐惧,他清晰地记得那三道撕裂夜空的恐怖金雷!那根本不是人!是仙!是魔!
“仙……仙使饶命!饶命啊!”
驼背男子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小的……小的猪油蒙了心!是……是有人给了小的钱!让小的在营地里挑事!说……说只要闹起来,抢了粮车,或者打死了官儿,就……就再给小的十两银子!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啊!”
“谁?”陈九只问了一个字。
“是……是……”驼背男子眼神闪烁,恐惧地望向姑苏城灯火辉煌的方向,似乎对那个名字有着刻骨的畏惧。
陈九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一缕极其微弱、却凝练如实质、带着刺骨寒意和细雨般绵密穿透气息的淡青色剑气,无声无息地在指尖凝聚、吞吐!
那剑气虽无方才金雷的狂暴,却更显阴森诡谲,仿佛能直接刺入骨髓,冻结灵魂!
驼背男子看到那缕剑气,如同见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瞳孔瞬间缩成针尖!巨大的恐惧彻底压垮了他!
“是顾府!是顾府的大管事!是他!是他指使小的!银子也是他给的!他说……说只要营地乱起来,闹出人命,最好……最好把您也……那高盐使就彻底完了!顾家就能……就能……”驼背男子语无伦次,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了,最后竟吓得双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
“顾府……”陈九指尖剑气悄然敛去。
他眼中寒芒一闪,果然不出所料!顾家这条毒蛇,终于按捺不住,露出了獠牙!他们不仅要高文渊死,更要借混乱除掉自己这个搅局者!甚至不惜以整个难民营的暴乱和灾民的性命为祭品!
好狠!好毒!
陈九心中了然,他不再看昏死的驼背男子,对张主簿吩咐道:“看好他,别让他死了,严加看管,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是!”张主簿连忙应下。
陈九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口翻滚着浑浊沙粥的大锅。
火光跳跃,映照着锅中沉浮的沙粒和米粒,也映照着营地深处那些在恐惧与麻木中依旧排着长队、等待着这碗“猪狗食”的灾民身影。
那个妇人依旧在小心翼翼地喂着怀中的婴儿,浑浊的、带着沙砾的米汤,被婴儿艰难地一点点吞咽下去。
婴儿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发出了微弱的、不舒服的哼唧声。
妇人眼中含泪,却死死咬着嘴唇,用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去婴儿嘴角沾着的沙粒。
这一幕,无声地刺痛着陈九的心。
他转身,对阿素低声道:“高文渊那边,恐怕顾家出手了,”
阿素微微颔首,清冷的声音如同夜风拂过:“很正常,顾家要釜底抽薪,这是第一招,你准备怎么接?”
陈九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疲惫、沉重、沾血的污名、被同道背弃的孤寂、以及对顾家刻骨的杀意。
他挺直了脊梁,靛青的官袍上沾染的泥点和溅射的血迹,在火光下如同某种悲壮的勋章。
“张主薄!”陈九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