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外,难民营,
恶臭、绝望与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般笼罩着这片泥泞之地。
窝棚如同溃烂的脓疮,密密麻麻地贴在城墙根下,浑浊的泥水里漂浮着秽物,蝇虫的嗡鸣是这里唯一生机勃勃的声音。
孩童的啼哭有气无力,病人的咳嗽撕心裂肺,绝望的呻吟如同背景音般连绵不绝。
陈九与阿素踏入这片炼狱,浓重的污浊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陈行走!陈行走您可算来了!”一个激动而清朗的声音穿透压抑的空气。
只见一名年约三旬、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面容清癯却目光炯炯的男子快步迎了上来。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着朴素的年轻士子,个个面带忧色与疲惫,却难掩一股书生意气。
“你是?”
“在下李林远,是接到柳小姐之命在此等候行走的,”
“柳明薇?”陈九惊讶道,
“正是!”李林远深深一揖,神情激动,甚至带着几分见到同道中人的热切,
“久闻陈行走大名,在朝堂之上与我清流一派互为依靠!望江楼上,更是直面高文渊,质问漕粮损耗,字字如刀,正气凛然!林远心向往之,恨不能早见!柳大人果然慧眼识珠,行走真乃我辈楷模,涤荡江南浊之希望!”
他身后的年轻士子们也纷纷投来敬仰的目光。
在他们眼中,陈九手持青云令牌,不畏强权,敢在鸿门宴上直指贪官痛处,正是他们理想中“清流直臣”的化身,是能与他们并肩作战、肃清吏治、匡扶正义的“同道”。
陈九看着李林远眼中那份纯粹的热忱和信任,心中微微一叹,
叹的是柳明薇早就洞察了他的踪迹,也在叹,这份理想主义的赤诚,在如今的江南,显得如此珍贵,却又如此……脆弱。
“李主事过誉,职责所在。”陈九声音沉稳,目光扫向粥棚方向,
“眼下情形如何?”
李林远脸上的振奋瞬间被沉重的忧色取代:“糟!非常糟!粮食……粮食告罄了!城里调拨的粮车被流寇所阻,高文渊筹措的粮米迟迟不到!粥棚已断炊半日!疫病……已有蔓延之势!”
他指向窝棚深处,“行走请看,多少妇孺老弱,已饿得脱了形!”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陈九看到的是比想象中更惨烈的景象:一个枯槁的妇人抱着气息微弱的婴儿,眼神空洞,
一个老人蜷缩在泥水里,肚子却因浮肿而异常鼓胀,几个孩童围着一滩污秽,试图从中翻找出任何可以入口的东西……
张主簿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印证了李林远的话:“陈行走,李主事……真的……真的没米下锅了!再这样下去……要出大乱子了!”
“陈……陈行走!您可算来了!下官……下官实在是撑不住了!”
张主簿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着旁边几个见底的大米袋和几口空荡荡的大锅,
“粮食!粮食告罄了!城里调拨的粮车迟迟不到,说是被流民哄抢……高大人那边……高大人那边也……”
陈九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向粥棚前那些眼巴巴望着空锅、眼中最后一点光都快要熄灭的灾民,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和滔天的怒火在胸腔中翻腾。
“哄抢?”陈九的声音冰冷刺骨,
“哄抢粮车?为何我一路行来,只见饿殍,未见暴民?”
张主簿一哆嗦,不敢接话,只是擦着额头的汗。
阿素站在陈九身侧,面纱下的星眸扫过这片绝望之地,清冷的目光中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凝重,她看向陈九,等待他的决断。
陈九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心中的戾气,他走到粥棚前,抓起一把仅存的、还算干净的大米,在掌心摩挲,米粒饱满,带着粮食特有的清香,这本该是救命的希望。
他目光扫过那些空锅,再看向营地边缘堆积如山的、用来加固堤坝和铺垫营地的粗糙河沙。
一个极其冷酷、却又在绝境中唯一可行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头。
“张主簿。”陈九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张主簿感到毛骨悚然。
“下……下官在!”
“去,把所有剩下的米,集中起来。”陈九指着那几袋米,
“再去营地边缘,运十车干净的河沙过来。”
“啊?河……河沙?”张主簿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地重复。
“对,河沙。”陈九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穿张主簿的茫然,
“记住,要干净的,没有污泥杂质的河沙。”
“是……是!”张主簿虽然不明所以,但陈九身上那股不容置疑的威压让他不敢多问,连滚爬地指挥人手去了。
很快,几袋白米被集中到一口大锅旁,旁边堆起了小山般的、颜色浅黄的干净河沙。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隐隐不安的目光注视下,陈九挽起袖子,拿起木瓢。
他舀起一瓢雪白的大米,倒入滚水中,紧接着,手腕沉稳,毫不犹豫地将满满一瓢浅黄色的、细密的河沙,均匀地泼洒进沸腾的米粥里!
哗啦——!
沙粒沉底,米汤瞬间浑浊不堪!
“啊?”
“沙子?”
“他……他在干什么?”
“往粥里掺沙子!这是给人吃的吗?”
“仙使大人!使不得啊!”
灾民们炸开了锅,难以置信的惊呼瞬间变成了愤怒的咆哮和绝望的哭喊。
刚刚燃起的对“青天”的期盼,瞬间被这残酷的一幕碾得粉碎!
李林远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清亮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中映着那口翻滚着浑浊沙粒的粥锅,映着陈九那张冷硬如铁、没有丝毫动摇的脸庞。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被背叛的愤怒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陈九!!!”
李林远猛地冲上前,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变了调,他一把抓住陈九正要再次舀沙的手臂,力道之大,指节都泛白了!
“你疯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李林远的声音尖锐刺耳,充满了痛心和难以置信的质问,
“这是沙子!是石头!不是粮食!你这是要毒死他们吗?你……你枉负柳大人信任!枉负青云仙宗之名!更枉负了这些百姓对你的期望!你这是酷吏所为!是禽兽之行!”
他身后的士子们也围了上来,脸上写满了震惊、失望和愤怒,看向陈九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