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醒来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熹微的晨光穿过山谷的薄雾,柔和地洒在冰冷的岩石上,也为两具蜷缩着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苏晚晴是被冻醒的。
并非身体上的寒冷,而是发自灵魂深处的、一种被彻底玷污后的冰凉。
她缓缓睁开眼,眼神空洞而麻木,像是失去了灵魂的人偶。她没有再尖叫,也没有再哭泣,只是静静地坐了起来,呆呆地看着自己身上那件整齐的浅绿色罗裳。
这件她曾经最喜爱的衣衫,此刻在她的眼中,却比世上最污秽的抹布还要肮脏。
“师姐……”她用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呼唤着。
楚汐月也已醒来,她侧躺在岩石上,背对着苏晚晴,削瘦的肩膀在晨风中微微颤抖,显示出她内心正在经历着何等剧烈的挣扎。
良久,她才缓缓坐起,转过身来。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曾经充满杀意与绝望的眼眸,此刻却被一种近乎燃烧的、冰冷的火焰所取代。那是一种将所有的羞耻、愤怒、屈辱全部焚烧殆尽后,凝结成的、最纯粹的恨意。
“我们走。”
她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平静得可怕,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
苏晚晴点了点头,默默地站起身,跟在师姐的身后。
两人谁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她们甚至没有用法力去烘干身上湿漉漉的长发,就那么顶着一身的狼狈与寒意,身形化作两道流光,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这片让她们永生难忘的噩梦之地。
她们飞得很快,仿佛身后有无形的恶鬼在追赶。
那片曾经被她们视为修炼宝地的温泉湖泊,如今已然成为了她们心中最深、最黑暗的禁忌。
……
天衍宗,坐落于东洲大陆灵气最盛的七十二灵峰之上,乃是与蜀山剑派、昆仑仙境齐名的正道三大巨擘之一。
宗门之内,仙鹤飞舞,灵气化雾,琼楼玉宇在云海中若隐若现,一派仙家气象。
当楚汐月和苏晚晴的身影出现在宗门山门前时,守山的弟子们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是楚师姐和苏师姐回来了!”
“咦?她们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像是大病了一场。”
“是啊,而且你看她们的衣服……怎么皱巴巴的,头发也是湿的,好像……在外面遇到了什么麻烦?”
面对同门们关切的问候与疑惑的目光,楚汐月和苏晚晴都置若罔闻。她们低着头,脚步不停,径直穿过广场,朝着自己居住的“漱玉峰”飞去。
那是一种逃避,一种生怕被别人看出端倪的仓皇。
回到漱玉峰那清雅幽静的洞府之中,当厚重的石门“轰隆”一声关闭,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在外时,苏晚晴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断了。
她“哇”的一声,扑倒在冰冷的玉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那哭声,压抑而绝望,充满了无尽的委屈与痛苦。
楚汐月静静地站在洞府中央,听着师妹的哭声,她的身体依旧站得笔直,像一柄出鞘的利剑,但紧握的拳头,指甲早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刺出了殷红的血迹。
“别哭了。”
许久之后,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不带感情的冰冷。
“师姐……我……我脏了……”苏晚晴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声音哽咽,充满了自我厌弃,“我一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那双冰冷的手在我身上……我好恶心……我真的好恶心……”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在寂静的洞府中响起。
苏晚晴被这一巴掌打懵了,她捂着自己瞬间红肿起来的脸颊,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师姐。
楚汐月的手在微微颤抖,她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决然。
“脏?”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凌厉,“他只是为我们穿上了衣服!他没有做更过分的事情!你就要死要活,自怨自艾,觉得自己脏了?那如果我们真的被那头妖兽撕碎,或者被那个混蛋……那我们是不是就该直接自绝经脉,魂飞魄散?!”
“我……我不是……”苏-晚晴被师姐的气势吓住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你给我听清楚了,苏晚晴!”楚汐月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将她从床上拽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件事,不是我们的错!我们是受害者!该感到羞耻,该被千刀万剐的,是那个男人!不是我们!”
“我们可以愤怒,可以痛苦,可以发誓报仇!但唯独,不能看轻我们自己!你明白吗?!”
楚汐月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在苏晚晴的耳边炸响,震得她浑身一颤。
她看着师姐眼中那熊熊燃烧的火焰,那股不屈的意志,仿佛一剂强心针,注入了她几近崩溃的心田。
是啊……错的……不是我们。
是那个变态!那个恶魔!
“师姐……”苏晚晴的眼神,终于重新聚焦,泪水依旧在流,但其中的绝望,却渐渐被另一种情绪所取代。
那是……和师姐眼中一样的,仇恨的火焰。
看到师妹终于振作起来,楚汐月眼中的凌厉才稍稍缓和。她松开手,走到洞府的另一边,背对着师妹,声音恢复了那种彻骨的冰冷。
“去沐浴,换掉这身衣服,然后把它烧了。从今天起,忘记这件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一个字。”
“那……那我们的仇……”苏-晚晴迟疑地问道。
楚汐月缓缓转过身,月光透过洞府顶部的明珠洒下,照亮了她苍白而绝美的脸庞。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而诡异的弧度。
“仇?当然要报。”她轻声说道,那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却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师尊。这是我们两个人,和他一个人的事。”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无比复杂的神色,继续说道:“而且,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谁,长什么样子……”
是的,她们甚至连那个男人的样貌都没有看清。
在那种极度的羞愤与惊恐之下,她们只记得那一道模糊的白衣身影,和那双冰冷得不似人间的眼眸。
“那我们怎么找他?”苏晚晴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找不到,就不用找了。”楚汐月的声音突然变得幽深而缥缈,“像他那样的强者,那样的行事风格,注定不会是无名之辈。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或者……再次遇上他。”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拼了命地修炼!变强!强到足以将他踩在脚下,将他施加在我们身上的羞辱,千百倍地奉还回去!”
说完,她猛地一抬手,一道凌厉的剑气射出。
“嗤啦——”
她身上那件月白色的长裙,瞬间被剑气撕裂,化作无数纷飞的布片。
布片之下,是她那依旧完美无瑕,却仿佛蒙上了一层冰霜的身体。她就那样赤裸地站着,眼中再无一丝羞怯,只剩下焚尽一切的决然。
“去吧。”她没有再看苏晚晴,转身走进了洞府深处的浴池。
苏晚晴看着师姐那决绝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令人作呕的衣衫,她咬了咬牙,眼中闪过同样的狠厉。
她同样催动法力,将身上的绿裙震得粉碎。
两个同样骄傲的女子,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宣告着与过去的彻底决裂。
……
这件事,就如同楚汐月所说,被她们两人死死地埋在了心底的最深处,成为了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她们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最疼爱她们的师尊,漱玉峰峰主,静尘真人。
只是从那一天起,天衍宗的弟子们,都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曾经被誉为宗门两大明珠的楚汐月和苏晚晴,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曾经的楚汐月,虽然性子清冷,但待人接物总还保持着一份礼貌与淡然,偶尔也会指点一下同门师弟师妹的修行。而现在的她,却变成了一座真正的万年冰山。
她不再与任何人交流,每天除了在自己的洞府中闭关,就是去宗门的“剑冢”或者“试炼塔”中进行近乎自虐式的修炼。
每一次从试炼塔中出来,她都是遍体鳞伤,灵力耗尽,但她的眼神,却一天比一天冰冷,一天比一天锐利。她身上的气息,也多了一股令人心悸的、仿佛要斩断一切的杀伐之气。
许多曾经倾慕她的男弟子,想要上前搭话,都会被她那冰冷得能将人冻伤的眼神逼退,再也不敢靠近。
而苏晚晴的改变,则更加明显。
曾经的她,活泼灵动,天真烂漫,是宗门里最受欢迎的小师妹。她喜欢和朋友们一起在山间玩耍,喜欢参加宗门的各种集会。
但现在,她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她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有些阴郁。她不再参加任何聚会,整日跟在楚汐月的身后,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影子。楚汐月去哪,她就去哪。楚汐月修炼,她也修炼。
她的修炼方式,同样疯狂。好几次,她都因为强行冲击境界而导致经脉受损,被静尘真人强行带回洞府疗伤。
但伤势一好,她又会继续投入到那种不要命的修炼之中。
她们的疯狂,自然也带来了修为上的飞速增长。
短短半年时间,楚汐月便从金丹后期,一举突破到了金丹大圆满,距离元婴期,也只差一步之遥。而苏晚晴,也从金丹初期,硬生生地冲到了金丹中期顶峰。
这种进步速度,堪称恐怖,让整个天衍宗都为之侧目。
但宗门的高层们,包括静尘真人在内,却都感到了深深的忧虑。
静尘真人的洞府内。
这位看上去只有三十许、风韵犹存的美妇人,正满脸愁容地看着面前的茶杯。
“师兄,汐月和晚晴这两个孩子,最近实在是太反常了。她们的修为虽然突飞猛进,但这心境……却出了大问题。她们的道心,不再是清静无为,而是充满了戾气与执念。长此以往,就算能突破元婴,也必然会留下巨大的心魔隐患,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啊!”
坐在她对面的,是天衍宗的掌教,玄阳真人。一位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老者。
玄阳真人闻言,也缓缓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我数次用神念探查过她们的状态,她们的神魂深处,仿佛被种下了一道怨念极深的魔种。我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她们,在外面是否遇到了什么变故,可她们都矢口否认,什么都不肯说。”
“这可如何是好?”静尘真人忧心忡忡,“尤其是汐月,她本是我最看好的衣钵传人,心性坚韧,天赋绝顶,有望在百年之内冲击化神之境。可现在……她眼中的那股恨意,连我看了都觉得心惊。”
玄阳真人沉吟片刻,说道:“执念,也是动力。或许,这也是她们命中该有的一劫。堵不如疏,我们现在强行干预,反而可能适得其反。只能多加留意,希望她们能自己勘破心魔。我这里有一枚‘清心玉佩’,你拿去给汐月戴上,或许能日夜温养她的神魂,压制一下她的戾气。”
“也只能如此了。”静尘真人接过玉佩,脸上的忧色却丝毫未减。
她总觉得,那两个徒儿身上发生的事情,远比她们想象的要复杂。
而就在她们为徒弟的未来忧心忡忡时,在漱玉峰的洞府之内,一场对话正在进行。
“师姐,我感觉……我快要压制不住了。”苏晚晴盘膝坐在地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她体内的灵力正在疯狂地冲撞着经脉,这是强行突破带来的后遗症。
楚汐月睁开眼,走到她身后,伸出白皙的手掌,贴在她的背心,一股精纯而冰冷的灵力缓缓渡了过去,帮助她梳理着体内暴走的灵力。
“急什么。”楚汐月的声音依旧冰冷,“我们的根基还不够稳。那个男人……他的强大,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我们现在的实力,就算再遇到他,也只是自取其辱。”
苏晚晴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她咬着牙说道:“可是师姐,我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想着那件事!那份羞辱,就像毒蛇一样,在啃噬我的心脏!我若不能亲手杀了他,我感觉我会被这股恨意逼疯的!”
“疯?那就疯吧。”
楚汐月收回手,走到洞口,看着外面云卷云舒,眼神幽深得可怕。
“如果疯了,能让我们获得足以杀死他的力量,那我宁愿……与你一起,堕入魔道。”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决绝。
苏晚晴看着师姐的背影,心中一颤。她知道,师姐心中的恨,比她只多不少。只是师姐将这股恨,压抑得更深,也锻造得……更加锋利。
“师姐,”苏晚晴猛地站起身,走到楚汐月身边,眼神同样变得坚定,“你说得对。我们还不够强。从明天起,我要去申请进入‘生死涧’修炼!”
“生死涧”是天衍宗最危险的试炼地之一,里面充满了空间裂缝与各种狂暴的能量乱流,金丹期弟子进去,九死一生。
楚汐月回头看了她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我陪你。”
……
与此同时,在遥远到无法计量的虚空深处。
一道白衣身影,正静立于混沌之中。他的周围,是生灭不定的星辰,是破碎坍缩的时空。
剑无尘的神念,如同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他曾经走过的这片天地。
他“看”到了天衍宗内,那两个因为他的“善后”而彻底改变了命运轨迹的女子。
他“听”到了她们那充满恨意的誓言,和那不惜堕入魔道也要复仇的决心。
他那张万古不变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目的,达到了。
她们对自己,只剩下刻骨的仇恨。这股仇恨,成为了她们修行的最大动力,也彻底斩断了任何可能产生“感激”之情的因果线。
逻辑闭环,完美无缺。
至于她们会不会因此走火入魔,会不会堕入魔道,那已经超出了他“斩断因果”这个核心目标的范畴。
那是她们自己的选择,是她们自己的“道”,与他无关。
剑无尘收回了神念,不再关注这件在他漫长生命中,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的小事。
他的目光,投向了更加深邃、更加混沌的远方。
那里,有他真正需要面对的“无”与“空”。
他的身影,在原地缓缓变淡,最终,彻底融入了那片永恒的虚无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破空离去。
而他留在人间的,那两颗被他亲手点燃的、仇恨的火种,才刚刚开始她们的……燃烧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