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是永恒的死寂与混沌。
这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上下四方。只有无尽的、色彩斑斓却又单调至极的能量乱流,如同宇宙最原始的画布,被狂暴的法则随意泼洒着墨彩。一道身影,于这片混沌中孑然独立,仿佛亘古以来便存在于此。
剑无尘。
他一身白衣,纤尘不染,连那足以撕裂星辰的位面风暴,吹拂到他身周三尺之地,便会诡异地变得温驯,如春风拂柳,轻轻绕过。他的眼眸,比这无垠虚空更为深邃,倒映着亿万位面的生灭,却不起一丝波澜。
自净化那座被他称作“腐烂之心”的末世世界,已过去了三年。
三年,对于凡人而言,或许是一段不短的岁月,足以让婴孩长成总角小童,让沧海变为桑田。但对于剑无尘这等存在,三年不过是弹指一瞬,甚至比一次短暂的闭关还要短促。
这三年来,他未曾停歇。他以身为舟,以念为帆,在这片混沌之海中航行。他一念之间,便可洞穿位面壁垒,那寻常仙神都需耗费大法力、寻觅薄弱节点才能撕开的世界隔膜,在他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
他撕开了数以十万计的位面壁垒。见过神魔争霸,见过仙佛讲道,见过诡异横行,见过凡人讴歌。每一个世界都有其独特的法则与故事,但在他眼中,都只是过眼的风景,是他寻道路上的参照物。
他在寻找两个坐标。
其一,是他孤独一生,修炼至渡劫期的那个修真界。那里有他的山,他的洞府,有他斩断一切尘缘的过往。有他的本命神剑。他想回去看看,不是为了怀旧,而是为了确认一个“起点”的坐标,为自己的“道”寻一个完整的闭环。
其二,便是李阳那只蝼蚁所在的世界。
一想到那个世界,剑无尘古井无波的道心,倒映出一道清晰的因果之线。那因果的另一端,并非那个拥有“系统”的李阳,而是名为凌一菲的女子。在他短暂的停留中,那个对自己始终沦陷的女子,无意间成了他与那个世界因果纠缠最深的一个节点。
剑无尘的道,是“无尘”之道,追求的是因果不沾身,万法不萦心。与凌一菲的那段因果,是他目前修行道路上,唯一一缕尚未彻底斩断、清晰可辨的尘缘。它就像一件完美的白袍上,沾染的一粒微尘,虽不影响本质,却有碍于道的圆满。
他本打算,这次回去,以无上手段了结这段因果,或赐予机缘,彻底将这缕因果之线从自己的道途中剥离。如此,他的道心便能再无挂碍,臻至真正的“太上忘情”之境。这并非情感上的挂念,而是一种修行者对自身因果的清算,是迈向更高境界的必要步骤。
可惜,他找不到。
无论他如何推演天机,如何逆溯时光长河的痕迹,都无法找到通往那个世界的坐标。仿佛有一股无形而又强大的力量,将那个世界从整个多元宇宙的坐标系中刻意抹去、隐藏了起来。
“是那个‘系统’么……”剑无尘低声自语。
他想起那个被他一掌拍得只剩一口气的李阳。若非他出手时推演出,这只蝼蚁的存亡关乎那位面稳定,早就将其化为齑粉。阻碍他寻找坐标的,定然是李阳背后那个更高维度的“系统”法则。它在保护它的宿主,以及它的“试验场”。
剑无尘轻轻一叹。
这一声叹息,并非因人,而是因事。如同一个绝世工匠,面对一件有瑕疵的作品,却暂时找不到最完美的修补之法,仅此而已。道心圆满之路上出现了一丝阻碍,这才是他叹息的根源。
“命中注定,也罢。”
寻不到,便暂时不寻了。他虽有渡劫期的修为,但宇宙之浩瀚,总有未知。强行破开那“系统”的阻隔,或许会引发不可预测的连锁反应,反而可能沾染更大的因果,与他初衷相悖。
他表情恢复了永恒的古井无波,将此事暂且放下。
……
与此同时,在某个被法则之力严密守护的位面。
华夏国,燕京市。
地底深处,一座充满了未来科技感的秘密基地内,凌一菲独自一人坐在巨大的环形控制台前。她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曾经总是带着一丝娇蛮与自信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挥之不去的清冷与落寞。
在她面前,并非冰冷的数据流,而是一副巨大的三维全息投影。
投影中,是燕京市上空风云变幻的景象。那是几年前的录像,被她用最高权限的间谍卫星和无数传感器捕捉,并进行了无数次的模拟重现。
画面里,天空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开,形成一个深邃、缓缓旋转的漆黑漩涡,仿佛连接着另一个未知的维度。一道白色的身影,决然而然地踏入其中,没有回头,没有留恋,瞬间便消失在漩涡深处。随后,漩涡缓缓闭合,天空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四年了……”凌一菲喃喃自语,伸出手,想要触摸那道白色的身影,指尖却只能穿过虚幻的光影。
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天之后,她动用了凌家所有的力量,结合自己世界顶级的黑客技术,疯狂地分析着那道漩涡留下的空间数据。她试图理解,试图寻找,试图追随。
但一切都是徒劳。那超越了她所在世界所有物理法则的现象,是她无法破解的神迹。
她只知道,他走了。从她的世界,去了另一个她完全无法想象的地方。她甚至不知道。
她想问他,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想问他,为何要来,又为何要走?
无数的问题,都随着那道漩涡的消失,成了永恒的谜。这谜团,成了她心中一个空洞,日复一日地吞噬着她的热情与活力。她把自己关在这间地下室里,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他离去的画面,仿佛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一点。
她不知道,那个她穷尽一切都无法找到的男人,此刻就在距离她亿万位面之外的虚空中,刚刚放弃了寻找她所在世界的念头。他们之间的距离,已是真正的天涯海角,永无交集。
……
虚空中,剑无尘心念已定,再次抬手,随意地向着前方的混沌一划。
“嗤啦——”
一道新的位面裂口被撕开。裂口对面的景象,却让他微微一怔。
那是一个与李阳所在世界极为相似的凡俗都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闪烁的广告牌上是他熟悉的方块字,街上行人的交谈,也是他能听懂的语言。
并非同一个世界,法则的细微之处截然不同,灵气也一般,但这股相似的“文明气息”,却勾起了他一丝极其淡漠的好奇。
他漫长的修行生涯,皆是在灵气充裕的修真界,或是法则奇异的异位面。对于这种“末法时代”的纯粹凡人社会,他只有理论上的认知,却无亲身的体验。
“入世修行,以观凡心……”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他已经达到了“无尘”的境界,即身在尘世外。但更高的境界,或许是身在尘世中,而心不动。
这方世界,灵气稀薄,法则稳固,没有人能威胁到他,也没有什么机缘能诱惑到他,正是验证自身道心的最佳试炼场。
于是,他没有丝毫犹豫,一步踏出,身形便融入了那个陌生的世界。
……
龙傲国,江南市。
这是一座充满了古典韵味与现代气息交融的城市。午后的阳光透过香樟树的缝隙,在青石板铺就的老街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一个僻静的巷口,多了一个算命摊。
一张小木桌,两把竹凳,桌上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上面用毛笔写着四个略显笨拙的大字:
“卜卦算命”。
摊主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他相貌平平,属于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的那种类型。穿着一身洗得干净的灰色休闲服,脚上一双布鞋。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神平和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既不招揽,也不吆喝,仿佛一个等待着什么的雕塑。
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子,自然就是剑无尘。
当他决定在这个世界停留一段时间后,他便施展了一个小小的幻术。并非改变自己的本质,只是在所有观测者的眼中,将他那足以让神佛都为之失色的容貌与气质,修改成了一个最不起眼的普通人。他并未更改自己的名字,因为名字对他而言,只是一个代号,无所谓凡俗知或不知。
他的神念在降临的一瞬间,便已扫过整个星球。这个世界的历史、文化、语言、科技……所有的一切,都已烙印在他的脑海中。他甚至知道街角那家面馆的老板,今天早上因为多放了半勺盐而跟老板娘吵了一架。
他之所以选择“算命”这个行当,也是一种修行方式的尝试。
他想起很久以前,初次降临李阳那个世界时,为了解那个世界,他曾以神念翻阅了海量的网络小说。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里,很多修为高深的主人公,都喜欢以“摆地摊算命”作为入世的开端。
以他的境界,洞悉凡人的过去未来,不过一念之间。他可以借此近距离地观察凡人的命运轨迹,以及他们在面对命运时的种种选择,以此来印证自己的道心。
一个下午,他的摊位前人来人往,却无人问津。
如今这个时代,相信街头算命的,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而年轻人,则更多是报以好奇或不屑的目光。
“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个封建迷信。”一个打扮时髦的女孩路过,对身边的男友小声说道。
“别这么说,这叫传统文化体验。”男友笑着调侃。
剑无尘听在耳中,心如止水。
他不在乎有没有生意。他只是在感受。感受阳光的温度,感受风中带来的市井气息,感受远处孩童的嬉笑,感受近处情侣的呢喃。这一切,对他而言,都是一种全新的数据流,被他平静地接收和分析。
就在太阳即将西斜,他准备收摊的时候,一个身影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应该是附近大学的学生。她面容清秀,扎着马尾,怀里抱着几本书,但眉宇间却萦绕着一股化不开的忧愁与焦虑。
她看着“卜卦算命”四个字,犹豫了很久,贝齿轻咬着下唇,似乎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她像是下定了决心,鼓起勇气问道:“先生……您这里,算得准吗?”
剑无尘抬起眼,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只此一眼,女孩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无数种可能性,便如同一幅幅展开的画卷,在他心中流淌而过。
“准与不准,不在我。”他缓缓开口,声音平淡而温和,“而在你信与不信。”
女孩被他这句颇有禅意的话说得一愣,随即苦笑了一下,拉开凳子坐了下来。“那……我想算算姻缘。”
“姻缘早已注定,无需算。”剑无尘淡淡道。
女孩的脸色一白,急忙道:“不,不是的!我和他感情很好,我们很相爱!我只是……我只是想知道,我们未来会不会有阻碍。”
剑无尘看着她,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直视她的灵魂深处。
“你所忧者,并非姻缘,而是血脉。你所惧者,并非阻碍,而是别离。”
女孩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男人,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来算姻缘是假,真正让她寝食难安的,是她家族遗传的一种隐性心脏病。她的母亲因此早逝,她最近体检,也被查出了有极大的风险。她深爱着自己的男友,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她害怕,害怕自己会像母亲一样,在最幸福的时候撒手人寰,留给爱人无尽的痛苦。
这件事,她瞒着所有人,包括她最亲密的男友。这是她心底最深、最黑暗的秘密。
可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算命先生,只用了一句话,就将它血淋淋地剖开,暴露在阳光之下。
“你……你怎么会知道?”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剑无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继续陈述着他所“看”到的事实:“你床头柜的第三个抽屉里,放着三份不同的医院报告,还有一本《遗传性心肌病理与干预》。你昨晚,查了一夜关于‘心脏移植’的资料,直到凌晨四点才睡着。”
女孩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眼泪决堤而下。她不再怀疑,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与茫然。她哽咽着,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先生,求求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我不想拖累他……我是不是应该离开他?”
剑无尘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桌面上。
“你手腕上戴着的手链,是他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你买的。红豆串成,寓意相思入骨。你可知,红豆除了相思,亦可入药,有清心养神、健脾益肾之效。”
女孩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手腕上的红豆手链,泪眼婆娑。
“他为你求来这串手链时,曾在庙里跪了整整一个下午。他求的不是与你共富贵,而是愿替你受所有病痛。”
剑无尘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女孩的心上。她想起男友将手链戴在她手上时,那双布满血丝却温柔无比的眼睛。
“你认为的拖累,在他看来,是甘之如饴的责任。你想要独自承受的痛苦,却是对他最大的残忍。”
“路在脚下,选择在心。你来我这里,并非求一个答案,而是求一份推开他的勇气。但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答案。”
剑无尘说完,便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他只陈述因果,不干涉选择。
女孩呆呆地坐在那里,泪流满面,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感动与悔恨。她捂着嘴,不想让自己哭出声来。过了许久,她才站起身,对着剑无尘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先生……我明白了。”
她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她从钱包里拿出几张百元大钞,想要放在桌子上。
剑无尘依旧闭着眼,淡淡道:“缘起缘落,一言而已,无需钱财。”
女孩一愣,随即再次躬身,将钱收了回去,转身离去。她的背影,不再有来时的沉重与彷徨,反而多了一丝轻快与决然。
看着女孩远去的背影,剑无尘缓缓睁开眼。他的眼中,没有欣慰,没有同情,只有一片平静。
他洞悉了所有因果,陈述了关键的事实,而凡人基于情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一切,都如同一场精密的戏剧,在他眼前上演。他是一个完美的观察者,记录着每一个变量,却不投入任何感情。
这凡尘,这人心,的确是验证道心最好的试炼场。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剑无尘不急不缓地收起桌布,扛起小桌和竹凳,慢悠悠地汇入下班的人潮中,消失在城市的万家灯火里。
他的算命生涯,才刚刚开始。而这个平平无奇的算命先生,又将在这座凡人的城市里,看到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引出多少深藏心底的秘密?
无人知晓。
只知从那天起,江南市的老街巷口,多了一位言语不多,却总能一语道破天机的算命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