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冷,白天短了,夜晚长了,工地上越发地忙碌。
东北盖楼工期短,到了十月中旬,一上冻,室外的活儿就要陆续收工,因为水泥沙子和好后,就冻上了,没法砌墙抹灰。
九光在工地上每天都急得火冒冲天,活儿多,工人少。
九光去问三叔:“老余回来了吗?”
三叔说:“没回来。”
老舅在一旁说:“媳妇生孩子,他在家坐上月子了。”
九光说:“老舅,有没有电话联系上他?有没有人能找到他?”
老舅摇头,找不到他,缺少人手也没招。
远远的,看见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往这边来,那是个中年人,穿着灰色制服,脚上蹬着一双黑皮鞋。
车子的后座上,夹着一个黑色公文包。
看起来,很像公家的工作人员。九光心里有不好的感觉,难道工程又出现什么问题了?
那人骑着自行车,一路打听,到了九光面前,他抬腿下了自行车,打量着九光,问道:“你是周九光?”
九光眼睛斜楞着来人,反问:“啥事?”
那人支好自行车,从后座上拿下公文包,打开拉锁,从里面抽出一张材料递给九光。
这人又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浅蓝色的档案夹,打开一页,把档案夹里的一支笔递给九光,说:“你在上面签个字吧。”
九光没有伸手接材料,狐疑地打量对方,问:“啥东西?让我签字?”
那人说:“你没看见吗?那是传票,陈静安起诉跟你离婚,法院给你下发的传票,你在送达回执上签个字,证明你收到传票——”
九光皱着眉头,不客气地吼道:“我不接,我不签,你拿走!”
那人也不生气,平静地看着九光,沉稳地说:“我是执行法院的命令,是来送达传票的。
“传票已经送达您本人,您不签字,也证明我送到,开庭日期在上面写着,如果开庭当日您不到庭,会缺席判决,这对您很不利——”
九光蛮横地说:“我不接,没看见传票,我不会到庭,你让陈静安死了那条心吧。
“就是有一天判了,我也不承认!”
那人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你们两口子离婚,我管不着,我只是个送达传票的人——”
那人把传票放到地上,推起自行车走了。
九光冲着那人大吼:“你把传票拿走!”
对方已经骑着自行车,远去。
老舅走过来问,打量地上的材料:“九光,那人给你的是啥呀?”
老舅弯腰伸手要捡起材料。
九光连忙把传票捡起来放到兜里,气呼呼地说:“干活去吧——”
静安这天卖完所有衣服,打算第二天就离开九光。
这次,她不会一个人走,她要带走冬儿。离开冬儿的日子,她一天也受不了。
晚上回家,她去幼儿园接了冬儿。
小铺里,只有公公一个人在开店,婆婆去小姑子周杰家里,帮小姑子看孩子。
周杰的婆婆身体不好,马明远每天上班,没人伺候小姑子月子,婆婆就去帮小姑子照顾婴儿。
娘俩回到院子,只见院子里空荡荡的,阳光从杏树墨绿色的叶子间隙洒落下来,像星星点缀的夜空。
天空又高又远,一群黑色的燕子,成群结队地往南飞去。
冬儿抬头看到飞走的燕子,连忙伸手向天空指着燕子,兴奋地说:
“妈妈,燕子,燕子飞走了。”
静安站在院子里,默默地望着远处飞得又高又远的燕子。
她说:“燕子可能要飞回南方了,它们要飞跃千山万水,要经历千折百回,才能飞到地方。
“它们那么小,只有那么两片翅膀,就能飞那么远,飞那么高——”
忘记谁说过一句话:“女人没结婚前是鸟,想飞多高,就飞多高。
“女人结婚后,就变成鸭子,虽然有翅膀,但再也飞不起来。
“女人生了孩子之后,就是一枚蛋,连翅膀都没了,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只为儿女和夫君,再没有自己——”
静安现在就是一枚蛋?不,她还有翅膀,心里还有希望和梦想,她还有许多事情想要去做。
她还要展翅高飞,像燕子,不,像鹰一样,展翅翱翔——
但是,她先要和九光离婚,离婚之后,九光再也束缚不了她,再也无权干涉她。
那样的话,她想做的事一件一件去做。
她要让自己的人生,散发出别样的光彩。
她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走自己选择的路。
燕子飞远了,看不见了,只是一丛小黑点。
院子里的杏树,风过处,传来沙沙的声音。
多年后,静安回忆这段往事,记忆里,总是有一棵巨大的杏树,但是,只有结婚第一年,她能记住杏树结杏了,果实累累的模样。
剩下的两年,她记忆里只有风起时,杏树叶子沙沙的声音。
只有声音,看不见杏树,那是因为婚姻的后两年,她一直低头过日子,忘记了她的世界有蓝天,有白云,有翅膀和飞翔。
静安把房间收拾一遍,把玻璃擦干净,把衣服洗了,把饭菜做好。
这里,虽然有静安痛苦的回忆,但也有静安心动的时候。
冬儿在这里长大,她的梦想在这里破灭。这个房间,承载了静安多少眼泪,就承载过静安多少希望……
九光回来的时候,饭菜已经做好,房间干干净净,九光本来想发火,但看见静安温顺得像婚前谈恋爱时的样子,
又看到冬儿一脸甜蜜的笑容,跑过来要他抱,他的脾气就压下了。
吃饭的时候,九光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放到静安面前:“这是啥?”
静安看到纸上面写着“安城市传票”,开庭日期,开庭事由都写着。
她知道,离婚程序已经启动,她和九光的离婚已成定局,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静安没有说话,默默地吃饭。
九光说:“你起诉我了?”
静安说:“嗯,我告诉过你。”
九光说:“我以为你是闹着玩,没想到你还当真了。”
静安平静地说:“如果我们能协议离婚,就不用去法庭,我们自己就可以解决。”
九光拿起筷子,夹一块肉放到静安碗里。静安吓了一跳,肌肉条件反射地抽搐,她以为九光要打她。
九光抬眼看着静安:“你为什么要离婚呢?你外面真有人了?”
静安抬起目光,那目光像井一样深。
曾几何时,那目光天真灿烂,现在,这目光深潭一样,盛满忧郁。
静安说:“你以为离婚,就是因为夫妻双方外面有人吗?我想跟你离婚,有三个原因,第一,你打我,多次打我。第二,晚上那件事我痛苦。第三,你和小茹的事。”
九光说:“我和小茹没事——”
静安说:“这三件事有一件事,我就想跟你离婚,但我一直忍耐着,总是觉得你可能会变好,可现在呢?”
九光说:“现在不挺好的吗?楼房到年底就交公,我们就能住上楼房了,你不是最想住楼房吗?
“冬儿懂事,我也能挣钱,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难道外面的男人就让你满意?”
九光的脾气已经开始躁起来。
静安想忍住不说,但是她想说出来,想说出所有原因,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跟九光谈话。
静安说:“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那时候我年轻不懂事,当年五月份,在你们家的老屋里,你对我做了什么?
“从那时开始,过夫妻生活我就痛苦,那是你造成的——”
九光说:“当年,你要不是跟我提出分手,我能那么做?我也想留到洞房花烛夜,还不是你要分手吗?我才那么做的。
“我不那么做,你能嫁给我吗?”
九光这个人,无论做出多少恶,他都能为自己找到一个理由。
静安说:“你第一次打我,我们的日子就完了,只不过我一直在忍耐。我现在忍不了!
“你同意离婚,我们就协议离婚,你不同意离婚,法庭也会判我们离婚的。”
九光冷冷地盯着静安:“我不会到庭的,不会接受任何判决,你就是拿到离婚证,你也是我的媳妇。
“你做我一天的媳妇,你就永远是我媳妇,我不承认任何判决!”
静安深深地叹口气,她当初怎么会嫁给这么一个蛮横不讲理的人呢?
她不再说话,她跟九光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跟他说话,就是对驴弹琴。
但静安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无知的少女,她经历的多了,成熟了一些,懂的也多了一些,她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她知道,只有抗争才有机会获得自由,才有机会过另一种人生。
那天夜里,静安躺在西屋的沙发上,默默地想,如果当年跟九光发生这件事之后,自己能勇敢地对九光说不。
能一直坚持对九光说不,她就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如果现在不离婚,将来,她的下场更不堪,就会跟婆婆一样,在家里说话都要看九光的脸色。
那样的日子,生无可恋。
第二天一早,九光骑着摩托去工地的时候,他站在西屋门口,说:“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跟你离婚,你永远是我的女人!”
静安心里鄙视九光,我是自己,我叫陈静安,我不是任何人的女人,
我永远是我自己!
听到九光的摩托车声在胡同里消失,静安起身,最后一次环顾了房间,最后一次,看看院子,土墙,土路。
高大的杏树,占据了半个院子。
仓房前面,停着一辆四轮车。静安还坐过这辆车,颠簸得厉害。
静安再一次打开柜子,凡是自己的东西,零零碎碎全部收走。
静安到厨房,把自己的牙具也拿走。又到里屋,想把冬儿的玩具拿走,但最后她放下了,凡是九光买的东西,都不要。
可还有一样,静安拿不走,那就是年底到手的楼房,那个楼房,有静安的一部分钱。
这个钱想跟九光要,太难了。
可她实在等不到年底。
冬儿背上书包,问道:“妈妈,我们上幼儿园?”
静安向冬儿点点头,笑着说:“对,上幼儿园。”
静安骑着自行车驮着冬儿,她没有送冬儿去以前的幼儿园,而是去了出租房胡同里面,一家私人开的幼儿园。
她叮嘱园长:“任何人,都不能把女儿带走,只有我来,你才能把孩子交给我!”
园长目光平静地看着静安:“我懂,放心吧,爷爷奶奶,爸爸,都领不走的。那姥姥姥爷呢?”
静安说:“都领不走,只有我能接走她。”
园长打量静安,二十七八岁的女人,一双大眼睛里流露着忧伤,牛仔裤,白衬衫,脑后梳着马尾。
嘴角紧抿着,透着一种坚毅和刚强。
园长说:“放心吧,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