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包裹着洞窟。那盏燃尽了最后一丝松脂的破铁罐油灯，早已熄灭，只留下呛人的焦糊味在浓烈的血腥、腐臭和刺鼻的磺胺药味中飘荡。绝对的死寂，取代了之前的粗重喘息和压抑呻吟。角落里那具无声的尸体，彻底融入了黑暗，只剩下一种无形的、冰冷粘稠的存在感，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洞窟的每一寸空间。
猴子感觉自己正沉向一片无边无际、粘稠冰冷的沼泽底部。
意识模糊，像破碎的羽毛，在剧痛和高热交织的漩涡里沉浮。
左腿……那条腿已经感觉不到了。或者说，它已经不再是腿，而是一个独立于他身体之外的、巨大的、灼热到沸腾的、不断吞噬着他生命力的痛苦源。肿胀感蔓延到了腰腹，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像有无数烧红的铁钎在那片肿胀区域里疯狂搅动穿刺！
喉咙干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他想喝水，想喝那浑浊的、带着泥土腥气的雨水。他记得老吴在枯草堆旁放了一个破竹筒。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试图挪动那条完好的手臂。指尖在冰冷的、带着霉味的枯草里摸索。
碰到了！
粗糙的树皮塞子。
巨大的希望瞬间点燃了他濒临熄灭的意识！他颤抖着手指，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抠开了那个塞子。竹筒倾倒，冰冷的液体…只有几滴…落在他干裂起皮的嘴唇上。
没了。
竹筒空了。
那几滴冰冷的泥水，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灼烧了他干涸的喉咙，也彻底烧断了他心中最后一根名为“希望”的弦。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一片冰冷的、无边无际的虚无。他放弃了。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在冰冷粘腻的枯草堆里。眼睛空洞地望着洞顶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等死吧。
像角落里那个兄弟一样。安静地腐烂。被这冰冷的岩石和黑暗吞噬。
也好。省得再受这无边的折磨。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那片冰冷虚无的前一刻——
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声音，穿透了死寂和剧痛的混沌，钻入了他的耳膜。
**窸窸…窣窣…**
像是什么微小的东西在枯草里爬行。
**沙沙…沙沙…**
就在他的左腿附近！
猴子混沌的思维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老鼠？这鬼地方有老鼠不奇怪。啃吧…啃吧…反正这条烂腿…也快不是他的了…
然而，那声音…似乎…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近？
一种源自生命最本能的、对未知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蛇，猛地缠上了猴子濒临崩溃的神经！他努力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沉重的头颅，布满血丝、被高热灼烧得干涩无比的眼球，在黑暗中徒劳地睁大，试图捕捉声音的来源。
借着洞口藤蔓缝隙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天光（或许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模糊的视线，终于捕捉到了左腿伤处附近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
蠕动。
一片细小的、灰白色的、密密麻麻的蠕动！
它们正从那厚厚绷带的边缘缝隙里，如同细小的、贪婪的溪流，源源不断地爬出来！
是蛆！
无数细小的蛆虫！
它们在那被脓血和黄绿色腐烂组织浸透的绷带表面、在猴子肿胀发亮的皮肤上，疯狂地蠕动、啃噬！那沙沙声，正是无数细小口器贪婪刮擦、撕扯腐烂皮肉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死亡之音！
“呃…呕——！” 巨大的视觉冲击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对腐烂和寄生的本能恐惧，瞬间冲垮了猴子残存的意志！胃部剧烈痉挛，冰冷的酸水和仅存的胃液混合着苦涩的胆汁，猛地从喉咙里狂涌而出！呕吐带来的剧烈抽搐，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尤其是那条正在被蛆虫啃噬的断腿，瞬间爆发出撕裂灵魂般的剧痛！
“啊——！！！” 猴子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如同被电击般猛地向上弹起！巨大的痛苦和极致的恐惧，如同两股狂暴的电流，瞬间冲开了高热和绝望的封锁！求生的本能，在这一刻被死亡的具象化——那密密麻麻蠕动的蛆虫——彻底点燃！
他不能死！
不能这样死！不能像一块烂肉一样被蛆虫啃光！不能！
巨大的恐惧压倒了剧痛！猴子那条完好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不再顾忌那撕心裂肺的痛苦，猛地坐起身，双手疯狂地抓向那条肿胀流脓、爬满蛆虫的断腿！
撕扯！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受伤野兽，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撕扯着腿上那厚厚、粘腻、散发着恶臭的绷带！指甲抠进了绷带的纤维，抠进了自己肿胀的皮肉！脓血和腐烂的组织随着绷带的撕扯被带出，粘腻冰凉，沾满了他的双手！
“呃啊——！” 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惨嚎声在狭小的洞窟里回荡，震得洞顶的灰尘簌簌落下！但他没有停！恐惧驱使着他！他必须看到！必须把那恶心的东西弄掉！
嗤啦！
最后一层绷带被粗暴地撕开！
狰狞的伤口彻底暴露在微弱的天光下！
猴子倒吸一口冷气，巨大的恐惧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伤口…比他想象的更可怕！
皮肉可怕地翻卷着，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和暗紫色。黄绿色的脓液如同腐败的油脂，从翻卷的皮肉深处不断渗出，流淌。肿胀的皮肤被撑得近乎透明，下面青紫色的血管如同扭曲的蚯蚓，清晰可见。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那些翻卷的皮肉边缘、在渗出的脓液里、甚至在暴露的、沾染着污秽的骨茬缝隙里——密密麻麻地覆盖、蠕动着无数细小的、灰白色的蛆虫！它们在脓血中翻滚，在腐烂的肉里钻进钻出，贪婪地啃噬着一切尚有生机的组织！
整个伤处，如同一个正在被亿万只微小恶魔疯狂啃噬、加速腐败的活地狱！
“滚！滚开！啊——！！” 猴子彻底疯了！巨大的恐惧和恶心让他失去了理智！他用沾满脓血和蛆虫的双手，不顾一切地狠狠抓挠、拍打着自己那条肿胀的断腿！试图将那些恶心的虫子弄掉！每一次抓挠和拍打，都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也带起更多的脓血和蠕动的蛆虫！蛆虫粘在他的手指上，在他疯狂的挥舞中掉落在他赤裸的胸膛上、脸上！
冰冷！粘腻！蠕动！
“呃…呕…呕…” 猴子一边惨嚎，一边疯狂地呕吐！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下冰冷的酸水和胆汁，灼烧着喉咙！鼻涕眼泪混合着脸上的脓血污秽，糊满了整张脸！他像一头彻底陷入癫狂的困兽，在冰冷粘腻的枯草堆里疯狂地翻滚、抓挠、嘶吼！
绝望！极致的绝望！
比死亡本身更可怕的绝望！
就在他翻滚挣扎、意识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
他的身体猛地撞到了角落里那具无声的尸体！
冰冷！僵硬！带着浓烈的死亡气息！
猴子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向后缩去！
就在这时！
借着身体翻滚带起的一点微弱气流和洞口透入的、稍显明亮的天光（天快亮了？），猴子的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了尸体身下压着的一抹异色！
不是泥土的暗褐，也不是血痂的深红。
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点人造光泽的…暗黄绿色？
那是什么？
一种完全陌生的、与这血腥腐烂地狱格格不入的东西！
巨大的疑惑，如同冰冷的水滴，瞬间浇熄了猴子一部分疯狂的恐惧。求生的本能和强烈的好奇心，在极致的绝望中，如同最后的火苗般顽强地燃烧起来。他强忍着巨大的恶心和恐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停止了疯狂的翻滚。
他喘息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尸体身下那抹暗黄绿色。
他必须看看！
必须！
猴子用那条完好的手臂，极其艰难地撑起身体，拖着那条如同被亿万只毒虫啃噬的、肿胀流脓的断腿，一点一点地向那具冰冷的尸体挪去。每一次挪动，都带来钻心刺骨的剧痛和蛆虫蠕动的恶心触感。冷汗和脓血浸透了他的身体。
终于，他挪到了尸体旁。浓烈的尸臭和血腥味扑面而来，但他此刻已近乎麻木。他伸出颤抖的、沾满污秽的手，极其小心地、带着巨大的恐惧，试图将那具僵硬冰冷的尸体掀开一点点缝隙。
尸体很沉，冰冷僵硬如同石块。猴子用尽吃奶的力气，才勉强将尸体的肩膀部位抬起了一点点。
暗黄绿色的东西露了出来更多！
是一个…用某种厚实、防水油布缝制的…小袋子？方方正正，只有巴掌大小，上面似乎还印着什么模糊的图案和字迹？
猴子的心脏狂跳起来！他顾不上恶心和剧痛，手指颤抖着，粗暴地抓住那个油布袋子的边缘，猛地将它从尸体身下抽了出来！
入手沉甸甸的！有棱有角！
猴子迫不及待地、用沾满脓血和蛆虫的手指，粗暴地撕扯开油布袋子的封口！
里面！
赫然是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但被雨水和尸体的体液浸透、边缘有些发软粘连的——军用地图！纸张是坚韧的、带有特殊涂层的军用地图纸！上面用精细的线条和符号标注着山川、河流、道路、村庄…还有密密麻麻的、如同蚂蚁般的日文注释！
地图！
猴子的瞳孔骤然收缩！巨大的震惊瞬间压倒了身体的剧痛和恐惧！他猛地翻到地图背面！借着洞口越来越清晰的晨光，他看到了！
在最大的一张地图的右下角空白处，用红蓝铅笔清晰地勾勒着几个粗大的箭头和潦草的日文标注！那箭头所指的方向……正是长江！而箭头的起点，则牢牢地钉在他们目前所在的茅山区域！旁边还用红笔重重地画了几个圈，标注着日期和部队番号——那是鬼子大规模扫荡行动的部署图！
轰——！
猴子的大脑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瞬间一片空白，随即又被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得嗡嗡作响！
鬼子的大扫荡！规模！方向！时间！意图！
全在这几张冰冷、沾着尸水和血污的地图上！
这具尸体…不是普通士兵！是个军官！至少是个携带重要情报的通讯兵或参谋！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野火般在猴子濒临崩溃的脑海里轰然燃起！这地图！这情报！必须送出去！必须送到…送到队长那里！不…队长…队长已经…那送到…送到还活着的人手里！送到…秀才他们手里！送到…任何能对抗鬼子的人手里！
生的希望，被这冰冷的、沾着死亡气息的地图，以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重新点燃！
猴子不再犹豫！他强忍着左腿那如同地狱熔炉般的剧痛和蛆虫蠕动的恶心，用尽全身力气，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将那几张粘连的地图重新折叠好，塞回那个防水的油布小袋里！然后，他将油布袋死死地、如同护住心脏般塞进了自己破烂衣襟的最里层，紧贴着滚烫的皮肤！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布满血丝、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光芒！他不再看那条正在被蛆虫啃噬的断腿，不再看角落里那具冰冷的尸体。他的目光死死地投向洞口——那里，藤蔓的缝隙间，透进了一线冰冷的、灰白色的…黎明微光！
爬！
像之前拖着断腿爬出去找药一样！
爬出去！
爬出这个腐烂的坟墓！
爬向那线微光！
爬向…可能存在的生路！
猴子用那条完好的手臂，死死抠住身下冰冷湿滑的岩石和深陷的泥泞。每一次拖动那条如同废铁般的断腿，嶙峋的碎石和湿滑的泥泞都如同钝刀反复切割着断裂的骨茬和翻卷的、爬满蛆虫的皮肉，带来一阵阵让他眼前发黑的闷哼和无法抑制的惨嚎！脓血和蛆虫在爬行的路径上留下一条暗红黄绿、令人作呕的痕迹。
但他没有停！
紧贴着胸口的那份冰冷地图，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心脏，也支撑着他濒临熄灭的意识！
一步…一步…
朝着洞口那片冰冷的微光…
朝着未知的、可能同样充满死亡的生路…
猴子开始了他在绝望深渊中的…最后一次亡命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