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北县县委书记办公室里,陶孟平捏着茶杯的手指在透过窗玻璃的阳光下微微泛着白。
杯里的龙井已经泡得淡了,他却没心思添新茶 —— 窗台上那盆去年移栽的兰草刚抽了新芽,可他瞅着,总觉得那嫩芽蔫巴巴的,像极了自己这阵子的心境。
这心气不顺,倒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自打三年前从外地调来凤北,老家来找他帮忙办事儿的人就没断过。
最开始是二伯托他给堂哥家的侄子在县城找个工作,他让办公室打了个招呼,事儿办得顺顺当当。
后来三姑说儿子想承包县城北面山上的果园,他让农业局的人 “多观察观察”众多的竞争者,那片果园就被表弟给包了,三姑后来说花钱不多,还跟四叔说他办事好。
那会儿他总觉得,都是沾亲带故的,帮衬一把不算啥 —— 就像走夜路时别人帮他扶了把车,他回头给人指条近道,情理之中。
当然了,他也不会白白的让下面的人费心,遇到别人有事求到他,他抬抬手,能放过的,都放了。
比如供电局局长的儿子被安排进了烟草局、而烟草局局长家的千金,进了商业局;农业局的人帮忙承包了果园,随后他们家的人就从交通局承包了老家附近那段路的马路养护......
这互惠互利的事情多了,他的工作开展的也不算不顺利。
只是最开始都是小小不严的小忙,他觉得无伤大雅,能帮也就伸手帮了;后来,慢慢的老家的人胃口变得越来越大,他就开始挑拣着帮:很亲、有些重要的人、不是特别紧要的事情。
但也有例外。
就如此刻坐在对面的堂弟陶孟治—城关镇卫生院的一把手,正跷着二郎腿晃悠,手里的烟卷烧到了烟蒂还没察觉。
“堂哥,你是没瞧见城关镇卫生院那破样!要啥没啥不说,还没人过来看病!”
陶孟治把烟蒂摁在烟灰缸里,火星溅起来又灭了。
“门诊楼墙皮掉得能看见砖,上个月想进台新的照相的,财务室说账上就剩三千块。卫生局还天天来查考核,说咱病历写得不规范,药品摆放不合格 —— 合着他们看不见卫生院缺人的厉害?”
“你找卫生局的老方了吗?”
陶孟平捏了捏眉心。
两年前把陶孟治塞进卫生系统时,卫生局局长方荣起那张脸他还记得 —— 嘴角抿得像块铁板,说 “陶书记,现在卫生系统编制都是要考的!要么是大学毕业分分配过来的”。
最后还是他拍了板 “先借调,等有编制再补”,这才让堂弟进了城关镇卫生院、过半年提升到副院长、一年后才坐上了院长的位置。
“方荣起怎么说?”
他端起保温杯抿了口凉茶,涩味顺着喉咙往下沉,心里的凉意比外面的天气也温热不了。
“他?咋说的?”
陶孟治嗤笑一声。
“找了,那个人不说帮忙,还说让我带头改进卫生院的各种现状,甚至提出建议让我们去中医院学习学习,取取经。说人家中医院这两年门诊量翻了番,让我学学人家的管理方法。我学那干啥?”
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了些,“堂哥,要不把卫生院跟中医院合并了吧?反正都是公家的,合并了我做个副手就行 —— 中医院现在势头多好,跟着喝口汤都比在卫生院喝西北风强。”
陶孟治心里很愤懑,要是自己有那个能力,自己早就找堂哥,直接去卫生局工作了,还用受这个夹板气?
“中医院?”
陶孟平手指一顿,杯沿磕在桌面上,发出轻响。
他想起上个月去中医院调研的情景:新装修的门诊楼亮堂得很,走廊里挂着患者送的锦旗,院长张佑安领着班子成员汇报工作,条理清晰,连药房的药品周转率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样的地方,怎么能跟城关镇卫生院那摊烂摊子合并?
可陶孟治接下来的话,像根细针戳在了他心上。
“堂哥你知道吗?方荣起跟中医院的张佑安是老同事!当年俩人在县医院一个科室,现在方荣起在卫生局,张佑安把中医院搞得这么红火 —— 你说他俩中间没啥猫腻?我看啊,合并了正好,省得他们私下里搞小动作。”
陶孟平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
他确实没问过方荣起的过去,只知道这人做事还算扎实,去年推行的基层医疗考核,虽然底下有怨言,但各乡镇卫生院的服务规范确实比以前强了。
可要是方荣起真跟张佑安走得近…… 他心里那杆秤,悄悄晃了晃。
“这事得你们系统 内部先提出来,我怎么好直接插手?”
他避开堂弟的目光,望向窗外。
“指望系统内部提出来?还不如让我等着太阳得从西边出来!”
陶孟治急了,“堂哥,你就给下面点个话,就说城关镇卫生院经营困难,看看能不能跟中医院整合资源 —— 这话你说出来,他敢不听?”
陶孟平没应声,挥挥手让堂弟先走。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他盯着桌上的文件,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合并医院是小事,可这背后牵扯的人情、权力,像一团乱麻,缠得他心里发堵。
过了两天,办公室副主任杜宝华抱着一摞文件进来汇报。
“陶书记,这是卫生系统这个季度的考核结果,还有各乡镇卫生院的经营报表。”
杜宝华把文件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另外,工业局那边送来了矿山合作的最新报告,说跟矿业公司还没谈拢,对方觉得咱县的运输成本太高。”
陶孟平的目光落在报表上,指尖划过城关镇卫生院那栏 —— 亏损数字刺眼得很。
他忽然抬眼:“城关镇卫生院、县医院和中医院的经营情况,让卫生局单独整理一份,我要细看。对了,交通局那条通往矿区的路,预算做出来了吗?”
杜宝华愣了一下,赶紧应道:“交通局上周报了初步预算,说是要拓宽路面,还得修两座小桥,我这就让人把文件送过来。”
陶孟平 “嗯” 了一声,看着杜宝华退出去的背影,心里慢慢有了个模糊的念头。
矿山合作要修路,修路得花钱;卫生系统要整合,整合能甩包袱。
或许,这些事能串起来?他拿起电话,想打给方荣起,指尖悬在拨号键上,却又停住了。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那盆兰草的新芽上。
那嫩芽明明是鲜活的,他却怎么看,都觉得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