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几人已经抵达。六人间并未寒暄,只有目光在空气中短暂碰撞。像是刚刚打完一场没有观众的战争,又像是彼此确认:我们都还活着。
空间不再狭窄,而是呈六边形,四周墙面皆是灰银色金属,顶部悬挂着柔白灯带,照亮中央——一块平整无瑕的金属地板。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像某种封闭的舞台。
众人站定,血迹尚未干透,但每个人的神情都比初入游戏时冷静太多。呼吸绵长,步伐稳重,唯有眼底残留的深色告诉人,他们刚从死亡边缘走了一遭。
地面忽然震动。
一圈圈光晕从地板中心涌起,随之浮现出六枚齿轮状圆片,边缘布满诡异的符文,微微跳动,像在模拟心跳。
没人敢第一时间上前。
直至那名身形纤细的女人小心地伸手触碰圆片。
其他人也陆续查看,不同的反应写在脸上:惊愕、警觉、怀疑……唯独阮冬站在最后,一动不动。他只是抬头,静静望着天花板——或说,是逐渐裂开的“上方”。
一个声音,无声地渗入每个人的脑海:
“原质游戏阶段已终止。”
“当前评级:普通博弈。”
“奖励:每人原质碎片一枚。”
没人来得及消化这个信息,墙面忽然裂开,一道淡银色的门扉无声地打开。
一个模糊的灰影,自虚空中走出。
他没有面孔,像是被抹去人类身份的投影体。他开口了,声音如低语,却回荡在每一人意识中:
“恭喜你们,通过了甄选。”
“你们的灵魂已具备‘神性潜质’。”
没人听懂那句话的含义。
他接着道:
“收集999枚原质碎片,可开启‘真理之门’,自由往返现实。”
空气骤然凝滞。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在众人面前一点点瓦解,像尘埃一样溶解入空气。
没人说话,仿佛都在咀嚼这场胜利背后的代价。
他们不清楚所谓“甄选”指什么——是否意味着他们的性命,早已被当做样本筛选过一轮又一轮。
阮冬低着头,看着那枚冰冷的碎片。
他听懂了。
也终于彻底明白了——
这里不是“医院”,也不是“实验所”。
这里是地狱。
一层又一层,不是为人设计的地狱。
而他想回去。
不是为了回家。
家早没了。
他只想找那个恶魔,亲手杀掉她。
哪怕要走到“真理之门”前。
他缓缓抬起眼,看向前方——
外界终于展露出它真正的模样。
那不是地球,不是任何一个他们所熟知的文明遗迹。
一整片巨大的银色穹顶结构,内部悬浮着无数间“黑色石屋”,密集如蜂巢,仿佛没有尽头。石屋中,有的门依旧紧闭,有的已然打开,模糊身影踉跄走出,有的房间正爆发剧烈挣扎与鲜血的碰撞。
所有这些黑屋都被嵌套在穹顶的内壁,构成某种非人类可以理解的几何逻辑。而正中央——一条裂痕垂直悬浮,形如被天神掀开的银色伤口,缓缓散发出低不可闻的鸣响。
桥下,是无底的黑雾。
平台延伸至前方,一列银白圆环构成的“电梯”,无声降落。
一个声音响起:
“中转路径已开启,传输即将开始。”
女人下意识站上平台,身旁的中年人默默跟上。剩下几人犹豫片刻,也纷纷登上。
阮冬站在最后。他没有犹豫。
当电梯门在灰色空间中缓缓开启,六个人走了出来。
阮冬是最小的,其他五人,三个男人、两个女人,彼此并不熟悉,但因为在同一个死亡副本中存活,让他们形成了最初的信任。
“先一起走吧,孩子不能一个人。”
那个眼镜男说。
几人暂时组成队伍,在副现实的边缘地带穿行。他们还不知道这里的规则,也没弄懂如何获得资源,只知道自己被留下来了,而这里,是个没有时间感的灰色世界。
天色始终灰蒙,四周是破碎的混凝土地带与扭曲建筑的残骸。空气冷得像水泥,连呼吸都带着微弱腐烂的味道。
最初的几天,一种荒诞的同舟共济感笼罩着他们。眼镜男和中年男试图分析规则,浓眉女开始收集可饮用的水,西装男沉默地警戒,年轻女人会哼几句破碎的歌谣试图驱散死寂。
他们试着探索、建立临时营地、轮流守夜。那个年轻女人悄悄把最后半块被压扁的面包塞给了阮冬。阮冬贪婪地汲取着这点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尽管他心底有个声音在警告:这份温暖与团结太脆弱了。”
果然,这份团结很快破裂。
第一个死亡,是因为一个“以一换一”的死亡游戏:西装男和中年男被强制绑定参与,输的那人必须死,赢的获得三枚原质碎片。
阮冬目睹了全过程。他看着曾经一起分食半块面包的两人,像野兽般撕咬在一起,眼中只剩下对生存和碎片的贪婪。
当赢者中年男人跪地呕吐时,阮冬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那不是恐惧,是一种更深的东西——某种关于‘人’的认知,在那一天被彻底粉碎了。原来只需要三枚原质碎片,就能让同伴变成必须杀死的目标。
后来分配食物时发生了争执,浓眉女离开了队伍。
眼镜男是第二个死的。那天他们遇到了“资源争夺事件”,食物被抢走了,他也被三人围攻,最终失血过多而死。
第三个女人,同样死于一次死亡游戏,她没看懂人牲设下的条件,被“规则反噬”。
第四个是中年男,他自己默默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剩下的阮冬,一个八岁的孩子,没有力量,也什么都不懂。
没人带他,也没人给他生存资源。
他也想参与物质交换,但没人肯和孩子交换。
“你没有筹码。”他们说。
他真的什么也没有。力量、知识、同伴,全都没有。
连说话,他都要学会先看人脸色。
所以他什么也得不到,他像一只真正的流浪狗,在篝火熄灭、队伍转移后的废墟里翻找。别人啃过的老鼠肉,胃袋的绞痛压倒了所有羞耻。他必须吃下去。
当所有人都在讨论“要组队”、“要计划收集999枚碎片”的时候,他只能远远站着。
他只有八岁。
饥饿时会哭,夜晚会冷,梦里还会喊“姐姐”。但醒来,他就会停住,然后在角落把自己脸擦干净,再摆出一个“没事”的表情。
因为他知道哭没用。
后来,他终于学会了如何一个人活下去。
再后来,他遇见了其他小队。
他们看见他是个孩子想要加入,第一反应不是拒绝,而是对视一眼,然后笑着说:“带上也无妨,这么小吃不了多少东西,说不定还有大用呢。”
他听得懂,但装作没听懂。
有人叫他“幸运符”,有人拿他当“先探路的诱饵”,还有人笑着摸他的头,却在他睡着的时候悄悄从他背包里拿走本就不多的食物。
他没有反抗。
他装作稚气未脱,强迫嘴角弯起最天真的弧度,让眼睛盛满懵懂的光,蹦跳着模仿那些早已模糊的记忆中的童声:“哇,哥哥好厉害!”“姐姐也是这样笑的耶!”“这个我不懂啦~”每一次刻意上扬的尾音,都像在无声地剜着自己的心。
然后他一次次地活下来。
有人说:“这小崽子八字真硬。”
有人说:“我们要不要分他一点原质碎片,毕竟也出力了?”
更多人说:“算了,一个小屁孩,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他知道的。
知道他们永远不会把“原质碎片”给他。那是唯一能兑换真理之门的东西,是所有人活下去的目标。没人会分给一个小孩。
副现实 第二年
阮冬已经加入过四个小队。
每一个都在利用他。
有人让他充当“诱饵”,假扮走失的孩子吸引敌方注意力;有人则让他进入危险地带探路;还有人把他绑在地上,用孩子的哭声引来善良的人,再趁机伏击,抢夺物资。
但还是没有人给他分过“原质碎片”。
“你是孩子,要这玩意干啥。”
“等你长大。”
“这次不算你的功劳,下次吧。”
每次都这样说。没有一次兑现。
他开始反击。不是直接,而是间接。
一次任务结束后,他站在营地外的废桥边,看着黑暗中起伏的雾。
他静静蹲下,手里拿着一块小石头,在泥地里画着小队的图腾。
那个小队,有仇家。
他们经常抢夺物资,在多个区域都留下敌人。
他只是“提醒”了一下——
他躲在很远的一条隧道尽头,看着鲜血洒满营地。
他没动,也没发出声音。
等一切安静后,他才慢慢走回来,像是刚刚迷路归队。
营地空了,血很黏,尸体还温热。
他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抱着一个半破的背包离开了。
那一晚,月亮很亮。
他却没有抬头看。
只是低头走路,一边走一边默念:
“我要活下去。”
“我得活着。”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那个恶魔。”
副现实 第三年
他学会如何加入其他小队——以“孩子”的身份。
一张干净的脸、一双平静的眼睛,再配上一句:“哥哥姐姐,我一个人,好害怕。”
很多队伍会收留他。
然后利用他。
他是八岁的孩子,声音稚嫩,身形单薄,脸上干干净净,眼睛亮亮的。
没有人会把他当威胁。
他知道那些人看他时眼里的东西。
是轻视,是怜悯,是贪婪后伪装出来的笑意。
所以他学会了更像一个“八岁小孩”。
不是因为他还真是个孩子,而是因为他们更容易对这种“角色”卸下防备。
他们会笑着说:“带着也无妨,吃不了多少东西”,然后把他当诱饵、当吉祥物、当筹码。
但只要他活下来,那就够了。
他会在黑夜中倚着篝火睡觉,手里握着一把钝钝的小刀——防止有人试图在睡梦中对他不利。
他学会了如何用微笑应对提防,也学会了如何让眼泪变成一顿热食。
更学会了如何,在那些人以为他“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悄悄记下所有人的弱点。
副现实 第四年
他已经不再提“999枚原质碎片”的目标了。
没人会给他原质碎片。
那不过是个笑话。
他听到过很多人死前还在念叨“这次我一定赢”……但都死在那些恐怖的游戏里。
他也想过“报仇”——亲手杀死那个恶魔,把姐姐的血讨回来。
可他清楚。
以现在“孩子”的模样活着,他连进入游戏的资格都没有,没人带他,也没人和他组队,他根本没办法收集碎片。
他们说他“太小了”“活着就不错了”,却从不肯分给他任何资源。
他知道自己如果死了,很可能会像其他人一样,“重生”出一个更大的自己——或许是十岁,或许是十二岁,甚至更强壮、更聪明。
那样就能争,就能抢,就能……杀了她。
可他也知道,那样的“阮冬”可能已经不是现在的他。
那一夜他蹲在崩塌的地下停车场角落,手里握着一块生锈的铁片,轻轻地贴上了手腕。
血很快流出来,是热的,但并不多。
他哭了。不是因为疼。
他只是忽然害怕了。
怕死,更怕自己死后出现的那个“长大”的人,已经不再是他。
姐姐不会想看到他这样。
如果她还活着,肯定会抱住他,把那块铁片从他手里拿走,然后轻声责备:“冬冬,不许这样!”
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复仇,是遥远而不切实际的梦。
他连自己都无法保住,又谈什么杀人?
所以他换了目标。
不是报仇。
是活着。
不是做工具,不是当诱饵,不是藏在队伍最后吃剩饭的废物。
副现实 第七年
他为自己设下的最后一个目标:
“我要在这里活着,像人一样,有尊严地活下去。”
这就是七年后的阮冬。
他站在林羽面前时,那句“我来这儿七年了,刚来的时候八岁”
那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窗外的阴晴。只有那双经历过太多死亡与背叛的眼睛深处,沉淀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近乎冰冷的通透。
他活得太明白了,明白这个世界的规则,明白人性的卑劣与微光,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以及,为了‘活着’,他究竟可以做到哪一步。”
他在这个世界,已经活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