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死水般的河面倒映着铅灰色的低垂天幕,沉滞得没有一丝生气。巷口石栏旁,独孤柔那场荒诞的“破产甩卖”留下的狼藉——褪色的塑料布、零星散落的廉价化妆品空瓶、几个踩扁的纸杯——如同被遗忘的舞台道具,在萧瑟的秋风中打着旋儿。何西门独自站在诊所门前,指尖残留着独孤柔摔在他掌心那把油腻零钱的触感,以及那几张皱巴巴纸币边缘,深褐色干涸泥渍带来的冰冷暗示。那泥渍与老头咳出的、沾染冰蓝结晶的秽物下泥土如出一辙!独孤柔的恐惧是真的,“鬼影”的痕迹已无处不在!那句“趁还来得及…跑吧”如同冰锥刺在脊梁上,但“龙须沟”浑浊的水底,那名为“潘多拉魔盒”的引力,早已化作无形的锁链,将他与这方寸之地死死捆缚。
他需要清理,需要思考。他弯腰,拾起巷口散落的垃圾,动作有些机械。诊所门内残留的消毒水与昨夜惊魂的气息顽固地弥漫着,令人窒息。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准备拿扫帚彻底清扫这片狼藉。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嘎吱——!”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撕裂了巷口的沉寂!一辆崭新的、挂着本地政府牌照的黑色帕萨特轿车,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猛地停在了巷口,车头几乎顶到了护城河的石栏!轮胎摩擦地面腾起的淡淡青烟,混合着尾气的味道,瞬间压过了巷子里潮湿的霉味和垃圾的馊气。
车门打开。一只包裹在笔挺藏蓝色西裤里的、穿着擦得锃亮黑色尖头高跟鞋的脚,沉稳有力地踏在巷口布满污渍的石板路上。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钻出车厢。
司马兰。
曾经那个在cbd顶级写字楼里运筹帷幄、穿着定制套装、气场凌厉逼人的跨国公司高管,此刻却换上了一身剪裁合体、质感上乘的藏蓝色女士行政夹克套装,内搭简洁的白色真丝衬衫。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修长白皙的脖颈。她的妆容依旧精致,但褪去了商界的锋芒,多了几分体制内特有的、内敛而沉稳的威仪。只是那副标志性的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神,依旧锐利如昔,此刻更添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她身后,跟着一个夹着公文包、神情严肃、同样穿着行政夹克的年轻男秘书。
司马兰站定,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扫过巷口独孤柔留下的垃圾、诊所门前斑驳脱落的墙皮、糊着旧报纸的破窗、以及正弯腰捡垃圾、手里还捏着扫帚的何西门。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眼神,如同高贵的凤凰偶然瞥见了泥潭里的土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还有一丝…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
何西门直起身,看着这位画风突变、从天而降的“司马镇长”,脸上瞬间堆起那副招牌的、带着点痞气的惊讶笑容:“哟!这不是司马大总监…哦不,现在该叫司马大镇长了?什么风把您这尊‘父母官’吹到我这座‘龙须沟’里的破庙来了?体察民情?还是…想我了?”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却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司马兰对他的油嘴滑舌置若罔闻。她抬手,用戴着腕表的纤细手腕,动作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轻轻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如同冰锥,直刺何西门和他身后的破败诊所。
“何西门。”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体制内特有的、字正腔圆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巷子里,“根据市容市貌管理条例和‘创建全国卫生城市’专项行动部署要求,”她微微侧头示意,身后的秘书立刻上前一步,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盖着鲜红公章的正式文件,面无表情地递向何西门。
“经巡查核实,你开设的这处‘西门诊所’,”司马兰的目光扫过诊所摇摇欲坠的木门、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墙角堆积的杂物,“存在严重违规占道经营(指巷口垃圾)、建筑外立面污损、卫生条件脏乱差、消防安全隐患突出等问题!”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已被正式列为‘创卫重点整治死角’!现依法向你下达《责令限期整改通知书》!”
秘书将那份印着“红头”的文件硬塞到何西门手里。白纸黑字,鲜红的公章,冰冷的条文,如同烧红的烙铁。
何西门低头扫了一眼文件,脸上那痞气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微微眯起:“‘创卫死角’?司马镇长,您这顶帽子…扣得有点大啊?我这小破诊所,碍着谁的眼了?”他目光扫过司马兰身后那辆崭新的公务车,意有所指,“该不会是…挡了哪位大人物的财路?或者…碍了‘金水湾’的锦绣蓝图?”
司马兰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金丝眼镜后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锐利和冰冷!她上前一步,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带着强大的压迫感逼近何西门。那股曾经熟悉的、混合着高级香水与职场硝烟的气息,此刻却裹挟着冰冷的体制威压扑面而来。
“何西门!”她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被戳中心事的愠怒,却依旧维持着镇长的体面,“注意你的言辞!这是政府行为!是城市发展的必然要求!是提升全体市民生活环境的必要举措!”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切割着何西门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假面,“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江湖习气!要么,三天之内,按照整改要求,将这诊所内外彻底清理干净,墙面重新粉刷,门窗更换,消防设施配齐,达到规范标准!”她顿了顿,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决绝,“要么…”
她的目光越过何西门的肩膀,落在他身后那间承载了太多惊涛骇浪的破败诊所上,一字一顿地吐出最后通牒:
“三天后,推土机准时进场!依法予以强制拆除!”
“强制拆除”四个字,如同四记重锤,狠狠砸在巷口冰冷的空气中!也砸在何西门看似平静的心湖深处,激起滔天巨浪!陆明轩的毒酒,“眼睛”的掌印,欧阳慕雪的警告,独孤柔的刹车失灵…所有步步紧逼的杀招,最终汇聚成这柄来自“官方”的、裹挟着煌煌大势的“推土机”!司马兰,这位曾经的“桃花”之一,此刻成了“眼睛”组织挥舞的、最致命的一把刀!
何西门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眼神变得深邃如寒潭。他没有看那份冰冷的通知书,也没有看司马兰那副公事公办的冰冷面具,目光反而越过她,投向那浑浊死寂的护城河河面。半晌,他才轻轻嗤笑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创卫’?‘死角’?司马镇长,您这‘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可真够旺的。”他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回司马兰那张妆容精致、却难掩一丝紧绷的脸上,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那层冰冷的伪装,“只是不知道…您这把火,是真为了这‘龙须沟’的卫生…还是为了…烧掉某些人不想看到的东西?”
司马兰被他这近乎直白的质问刺得呼吸一滞!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剧烈闪烁了一下,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和…更深沉的挣扎飞快掠过!她猛地别过脸,避开了何西门那洞穿人心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你…你胡说什么!这是市里的统一部署!”
“统一部署?”何西门上前一步,距离拉近,几乎能闻到她身上那丝熟悉的、混合着真丝和香水的味道,只是此刻这味道里,似乎掺杂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陈旧纸张和泥土的阴冷气息?他压低声音,如同耳语,却字字如针:“司马兰,看着我!告诉我!你脖子上那枚新戴上的、翡翠底镶碎钻的蜻蜓胸针…是陆明轩送的?还是…他‘背后的人’…给你的‘见面礼’?”
司马兰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电流击中!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胸前那枚在藏蓝色套装上熠熠生辉的蜻蜓胸针!指尖微微颤抖!她的脸色瞬间褪去血色,变得煞白!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被彻底看穿的狼狈!何西门…他怎么会知道?!这枚胸针…她昨天才第一次戴上!
何西门捕捉到她瞬间的失态,心头那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果然!连司马兰…也早已被“眼睛”的阴影笼罩!这枚胸针的设计风格和镶嵌手法,与他在碧海云天慕容卿婚礼现场、陆明轩腕表上看到的某个微小装饰元素,如出一辙!这是“眼睛”组织的标记!
“我…”司马兰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嘶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和某种无形的压力攫住了她的心脏。她不敢再看何西门的眼睛,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仓惶的狼狈,对秘书急促低喝:“走!我们走!”
秘书不明所以,连忙跟上。
帕萨特轿车发出刺耳的引擎轰鸣,如同逃离般,迅速倒车,掉头,消失在巷口,只留下一地轮胎摩擦的焦痕和更加沉重的死寂。
何西门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份冰冷的《责令限期整改通知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三天…最后的三天!推土机的阴影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
他缓缓转身,目光投向身后那间破败的诊所。那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斑驳的墙壁,摇摇欲坠的木门…这看似不堪一击的堡垒,却是他唯一的阵地,也是那“潘多拉魔盒”唯一的屏障!
他必须做点什么!在推土机到来之前!
他大步走回诊所,反手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门栓落下,隔绝了外面浑浊的世界。他走到诊所最里面那堵斑驳的、靠着护城河方向的墙壁前。墙壁上挂着一幅早已褪色的、描绘着人体经络穴位的泛黄挂图。
何西门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凝重,按向挂图上“命门”穴的位置。那里,墙皮似乎比其他地方更薄一些。他指尖灌注一股温润内息,轻轻一按!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枯枝断裂的机括声,在寂静的诊所内响起。挂图下方的墙角,一块看似与周围墙壁浑然一体的青砖,竟无声地向内凹陷进去,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更加浓郁、混合着陈年尘土、腐朽木头和…某种奇异草药气息的阴冷气流,瞬间从洞口涌出!
就在洞口开启的刹那!
“嗡——!”
何西门怀中贴身藏匿的那枚玄铁令牌,如同沉睡的毒蛇被惊醒,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到几乎要挣脱束缚的冰冷悸动!令牌疯狂地震颤着,冰冷的寒意如同实质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胸膛!令牌表面那只阴刻的“眼睛”图腾,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闪烁着妖异而贪婪的幽光!一股强烈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呼唤与指引,如同无形的锁链,从那幽深的洞口深处传来,死死地攫住了令牌,也攫住了何西门的心脏!
找到了!
“潘多拉魔盒”的入口!
就在这诊所之下!就在这“龙须沟”浑浊的河床深处!
令牌的疯狂悸动与洞口中涌出的阴冷气息交织在一起,如同死神的低语,在寂静的诊所内回荡。何西门站在洞口边缘,感受着那来自地底深处的、冰冷而邪恶的召唤,脸上没有任何找到入口的喜悦,只有一片沉凝如铁的冰冷。
这入口的开启,究竟是绝境中的生机,还是…“眼睛”组织精心布置的、请君入瓮的最后陷阱?那洞中等待他的,是揭开一切谜底的钥匙,还是…吞噬一切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