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晴办公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室内凝重的空气与那道复杂交织的目光。何西门脸上惯常的痞笑淡去,指尖无意识捻动,仿佛还残留着刺入神门穴时,触及她手腕肌肤的微凉与脉搏下强压的悸动。那份公安部调令冰冷的标题,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扩散至一个清冷如月的名字——东方玥。她杳无音信的日子,是否也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向未知的远方?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打破走廊的沉寂。阿旺发来的信息言简意赅:“终南山,云栖谷,竹庐有琴音。”后面附了个模糊的坐标定位。柳含烟的消息紧随其后,字里行间透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洞口封了,心也死了大半。西门,替我…看看她是否安好。”两个女人,一个封死过往,一个隐入深山,都与他千丝万缕。
何西门指尖划过屏幕,终南山连绵的翠色仿佛透过冰冷的电子信号扑面而来。他扯了扯嘴角,一丝自嘲的弧度。“也好,躲进山里,总比卷进某些‘眼睛’里强。”他低声自语,轩辕晴最后瞥向文件时那骤然锐利的眼神,档案上诡异的冰晶符号,如芒在背。他需要一个地方喘口气,更需要确认那把能拨动他心弦的琴,是否安然无恙。
几经辗转,当何西门背着那个磨损的旧布囊,踏进终南山深处云栖谷时,都市的喧嚣与阴谋的阴影被层层叠叠的浓翠彻底滤净。空气清冽得带着甜味,鸟鸣山涧,唯有风过竹海的沙沙声。谷底一片向阳缓坡,几丛修竹掩映着一座极简的竹庐,原木为骨,茅草覆顶,浑然天成。
竹庐前,一方青石平台。白衣素裳的东方玥端坐其上,面前是一张蕉叶式古琴。她微微垂首,几缕乌发滑落颊边,侧影在薄暮天光里勾勒出清绝的轮廓。纤长的手指悬于琴弦之上,却久久未落,眉宇间凝着一丝极淡的倦意,如同蒙尘的明珠。她身前石案上,随意搁着几个小陶盆,里面栽着些蔫头耷脑、叶片发黄的药草幼苗,与她不食人间烟火的琴师气质格格不入。
何西门放轻脚步,如同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在距离平台数步之遥处停住。他没有出声,只是倚着一竿翠竹,静静地看着她。夕阳的金辉穿过竹叶缝隙,在她身上洒下跳跃的光斑。那专注凝滞的侧影,那微蹙的眉心,那案上萎靡的幼苗,构成一幅静谧又带着点笨拙可爱的山居图。
“看够了没有?”清泠如碎玉的声音忽然响起,东方玥并未抬头,指尖却轻轻拂过一根琴弦,带出一声短促低沉的嗡鸣,算作招呼。
何西门脸上的笑容漾开,带着点被戳穿的坦然,慢悠悠踱步过去:“看不够,怎么看都看不够。只是没想到,名动天下的琴师,放下焦尾琴,改行当起药农了?啧啧,这几株‘宝贝’,离驾鹤西归怕是不远了。”他蹲下身,毫不客气地用手指戳了戳一株叶片卷曲的幼苗,动作熟稔得像老农查看自家菜地。
东方玥终于抬眸看他。那双曾映照过琴弦月华、洞悉人心的眸子,此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恼,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要你管!”她嗔道,语气却因他突兀的出现和直白的调侃,少了往日的疏离,多了几分鲜活气,“山里清寂,种些草药打发时间罢了。”她目光扫过他风尘仆仆却依旧挺拔的身姿,落在他沾着泥点的裤脚,“倒是你,这‘万花丛中过’的风流浪子,怎么舍得钻到这穷山僻壤里来了?莫不是…被哪朵带刺的花扎狠了,跑来避风头?”话语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极淡的酸意和探寻。
何西门闻言,非但不恼,反而笑得更加灿烂,露出一口白牙。他变戏法似的从布囊里掏出个油纸包,一股混合着芝麻和蜜糖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避风头?不不不,”他打开纸包,露出几块金黄酥脆的核桃酥,殷勤地递到她面前,“是听说这山里藏着位仙子,不仅琴弹得好,连种死药草的本事都独步天下,特来拜师学艺的!喏,拜师礼,刚出炉的,山下王婆家的招牌,香得很!”
那诱人的甜香混合着他身上阳光与草药的气息,霸道地钻入鼻腔。东方玥下意识地想拒绝,腹中却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咕噜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清晰得让她耳根瞬间染上薄红。她瞪了何西门一眼,那眼神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被抓包的窘迫。她终究还是伸出两根莹白如玉的手指,拈起一小块核桃酥,小口咬下。酥脆掉渣,核桃的醇香与蜜糖的甘甜在舌尖化开,驱散了山居的清寒,也让她紧绷的肩线微不可查地放松了一丝。
“油嘴滑舌。”她低声评价,声音却软了几分,目光落回那几株病恹恹的幼苗,“拜师?就凭你?连薄荷和紫苏都分不清的人。”
“哎哟,我的好师父,您可小瞧人了!”何西门夸张地叫屈,顺势就在青石平台边盘腿坐下,距离她不过一臂之遥。他拿起一个陶盆,仔细端详着里面蔫黄的叶子,指尖拂过叶脉,神情竟意外地专注起来。“这株嘛,土太实,根须都闷坏了,得松松土。这株,水浇多了,根要烂。还有这株…嗯?叶尖焦枯,边缘卷曲…”他沉吟片刻,抬眼看向东方玥,眼中闪烁着医者特有的敏锐光芒,“东方师父,您最近是不是夜里睡不安稳?尤其子时前后,容易惊醒?掌心偶有虚汗?”
东方玥捏着核桃酥的手指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惊诧。她这几日确实如此,山中夜凉,心绪偶有烦乱,总在夜深人静时莫名惊醒,再难入眠。她只当是换环境不适,从未深想,更未与这几株草药的萎靡联系起来。
何西门没等她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带着点循循善诱:“《内经》有云,‘人与天地相参也’。您心绪不宁,肝气略郁,这手上照顾的草木,自然也就失了生气,蔫头耷脑地给您‘脸色’看呢。”他放下陶盆,拍拍手上的泥土,笑容里带着点狡黠,“所以啊,想种好药草,得先治好种药草的人。师父,让徒弟给您请个脉?保证针到‘草’活!”说着,作势就要去搭她的手腕。
“去!”东方玥手腕一缩,像被烫到一般,脸上刚褪下的红晕又浮了上来。她嗔怒地瞪着他,眼波流转间,那拒人千里的冰层彻底消融,只剩下薄嗔浅怒的生动,“谁是你师父!又想借机耍你那套‘流氓针法’是不是?”话虽如此,心湖却因他精准的点破和他话语里那份不着痕迹的关切,悄然泛起涟漪。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男人,总能一眼看穿她极力掩饰的脆弱。
何西门哈哈一笑,见好就收,收回手,也不纠缠。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竹庐旁一小片翻松过却空着的土地上。“得,师父不让治,徒弟只能自力更生了。”他站起身,走到那片空地边,解下布囊,竟真的从里面摸出几小包用油纸细心包好的种子,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柄小巧轻便的折叠药锄。“这片地不错,向阳,通风,土也松软。种点石斛和玉竹正合适,滋阴润燥,清心安神,最适合某些夜里睡不踏实的…咳,药农。”他一边煞有介事地规划着,一边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竟真的抡起小药锄,像模像样地开始挖坑、点种、覆土。夕阳的余晖给他专注的侧影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汗水顺着他额角滑落,没入衣领,带着一种与这山林、与这竹庐奇异的和谐感。
东方玥坐在青石上,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琴弦,发出不成调的零碎音符。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在泥土间忙碌的身影。看着他笨拙却认真的动作,看着他额角的汗珠,看着他偶尔被泥土弄脏的衣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热的、带着烟火气的暖流,悄然漫过心田。他不再是那个嬉游花丛、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浪荡神医,倒像个…笨拙地想在她门前开垦一小片药圃的…归人。
琴音不知何时变得流畅起来,清泠如山泉,叮咚跳跃,不再是方才的凝滞。东方玥自己都未察觉,唇角已悄然弯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如同初融的雪莲。她看着他将最后一粒种子小心埋好,又仔细地覆上一层薄薄的腐叶土。
何西门直起腰,抹了把汗,对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点点头。他走回青石边,也不嫌脏,一屁股坐下,长长舒了口气,带着点邀功似的得意看向东方玥:“怎么样,师父?徒弟这‘偷师’的手艺,还入得了您的法眼吧?等过些日子,石斛发了芽,玉竹抽了条,您夜里泡一杯,保管睡得跟…咳,跟这山里的小松鼠一样安稳。”
晚霞的最后一抹瑰丽色彩涂抹在天际,山谷里暮色四合,竹影婆娑。山风带来凉意,也送来泥土和草木萌发的新鲜气息。东方玥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眸子映着天光与他的身影,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沉淀。她指尖轻轻一划,琴弦流淌出几个清越悠长的泛音,如同无声的回答,也如同某种心绪的悄然共鸣。
就在这暮色温柔、琴音袅袅的宁静时刻,何西门随意搁在布囊旁的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了一下。一条新信息弹窗短暂地覆盖了屏保图片。发信人赫然是:轩辕晴。信息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却像淬了冰的针,瞬间刺破这方山居的宁静:
“冰晶之眼,确认关联。目标锁定——终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