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兰堡雨林的阴冷湿气仿佛还黏在骨缝里,带着子弹呼啸的余音和紫檀木匣被夺的挫败感。何西门靠着车窗,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由墨绿山峦逐渐变为青翠丘陵的景致。那黑影鬼魅般的速度,对子弹轨迹的精准预判,以及目标明确地抢夺木匣……绝非普通势力!周福生?L. de V.的人?还是另一股觊觎蚀心烙的暗流?七十二小时的倒计时滴答作响,前路却愈发扑朔迷离。
他临时改变了路线。萨兰堡已成是非之地,紫檀木匣的丢失让直接前往“遗忘之堡”的线索暂时中断。二爷爷提及的“蚀心烙”古老邪术,爷爷结义兄弟的疯癫结局,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心头。他需要新的线索,更需要片刻的喘息,来消化这沉重的信息,调整状态。而江南水乡,那座承载着何家百年传承的枕水古镇,或许……是风暴眼中唯一能让他静心思考、并寻找蛛丝马迹的地方。
列车驶入江南地界,空气骤然变得温润。枕水古镇在薄暮烟雨中苏醒,小桥流水,白墙黛瓦,桨声欸乃,吴侬软语交织成一幅流动的水墨画。熟悉的青石板路,弥漫的淡淡草药香,让何西门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一丝舒缓。他并未直接回老宅惊动二爷爷,而是在镇西头临河的一家挂着“听雨轩”招牌的旧式客栈住了下来。
入夜,细密的雨丝敲打着客栈老旧的雕花木窗。何西门盘膝坐在临窗的竹榻上,闭目调息,试图将雨林遇袭的惊悸和蚀心烙的阴霾从心神中驱散。窗外,檐角滴落的雨水敲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宁静的声响。
就在这万籁渐寂之时——
一缕琴音,如同初春消融的雪水,悄然滑过湿漉漉的夜色,钻入窗棂,流入耳中。
那琴音起初极淡,似有还无,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冷寂寥。如同寒潭映月,孤鹤唳空。渐渐地,琴音转缓,如幽谷流泉,泠泠淙淙,在寂静的雨夜里流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悄然涤荡着听者心头的尘埃。
何西门缓缓睁开眼。这琴音……非同凡响!指法精妙绝伦,意境高远孤绝,非浸淫琴道数十载的大师不能为。更难得的是,琴音中蕴含着一股极其精纯平和的“气”,隐隐与他的“一气化三清”针法中的导引气息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抚琴之人,是谁?
他循着琴音,悄然步出客栈。细雨如丝,沾衣欲湿。琴声来自河对岸,一座掩映在几丛翠竹后的、挂着两盏素白灯笼的临水小筑。小筑的轩窗半开,昏黄的灯光下,隐约可见一个身着素白长衫的窈窕侧影,正低眉信手续续弹。
何西门放轻脚步,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穿过青石小桥,来到小筑对面的河岸柳树下。他没有靠近,只是静静地伫立在细雨中,隔着粼粼波光,望着窗内那抹清冷的剪影。
琴音流转,时而如松涛低语,时而似冷泉咽石。然而,当琴曲行至一段需要快速轮指、力道变化的华彩段落时,那原本行云流水的琴音却陡然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滞涩!如同奔流的清泉撞上了无形的礁石,旋律为之一顿!紧接着,几声极其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吸气声,伴随着琴弦轻微的、不和谐的颤音,隐隐从窗内传来。
何西门眉头微蹙。这滞涩与痛楚……绝非琴艺不精!是抚琴者的手……出了问题!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散入烟雨之中。窗内,那素白的身影久久未动,低垂着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优美的侧脸线条,却蒙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落寞与不甘。她缓缓抬起右手,对着灯光,纤细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在光线下,能看到指关节处不正常的微红和几处细小的、因过度练习而生的薄茧,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僵硬。
“是‘缠丝劲’反噬?还是……”何西门心中了然。这女子指上功夫已臻化境,但显然操之过急,或是练了某种极伤指力的特殊指法,导致手指经络受损,气血淤滞。若不及时疏导,轻则琴艺尽废,重则……这双完美的手可能就此僵毁!
或许是窗外的目光太过专注,窗内的女子似有所感,倏然抬头!隔着一帘烟雨,一道清冷如冰泉、却又带着一丝惊愕与探究的目光,瞬间穿越了空间,精准地锁定了柳树下的何西门!
四目相对。
雨丝无声。
她眼中没有寻常女子被窥视的羞恼,只有被打扰了独处清净的不悦,和一丝对陌生人闯入她琴音世界的警惕。那清冷的气质,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射仙子,拒人千里。
何西门却在她抬头的瞬间,看清了她的面容。黛眉如远山含烟,双眸似寒潭映星,琼鼻樱唇,肌肤胜雪,五官精致得如同上天最完美的杰作,却又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孤高清冷之中,仿佛将世间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在外。正是二爷爷口中那位深居简出、琴艺冠绝江南的琴师——东方玥。
何西门非但没有退避,反而迎着那道清冷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玩世不恭却又坦荡的笑容。他伸出自己的右手,五指张开,对着窗内的东方玥,做了几个极其复杂、快如穿花拂柳般的手势——那是何家针法中一种极其高深的、专门用于疏导指端经络淤塞的“引气”指诀!
东方玥清冷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她显然认出了这手势的非同寻常!那绝非市井之徒能懂的东西!
就在她惊愕的瞬间,何西门动了!他脚尖在湿滑的河岸青石上轻轻一点,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柳絮,在细雨中划出一道飘逸的弧线,竟直接掠过数米宽的河面,轻盈无声地落在了小筑那半开的轩窗之外!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烟火气。
“夜雨听琴,本是雅事。奈何琴有滞涩,指有隐疾,扰了这满河清韵,实在可惜。”何西门单手撑着窗棂,半个身子探在窗外,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朦胧,眼神却亮得惊人,直直看进东方玥清冷的眼底。“姑娘若信得过,在下略通歧黄之术,或可解这指端烦忧?”
东方玥被他这近乎“登徒子”的行径和直指要害的话语惊得身体微僵,下意识地护住自己微颤的右手,清冷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清晰的愠怒:“放肆!谁准你……”她的话音未落。
何西门却已闪电般出手!他并指如风,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精准无比地点向东方玥护在胸前的右手腕脉!
东方玥大惊失色!她虽非习武之人,但常年抚琴指力非凡,反应亦是极快,左手如穿花蝴蝶般格挡而出,带着凌厉的风声!然而,何西门那看似随意点出的一指,却在即将触及她格挡手腕的瞬间,如同灵蛇般诡异地一绕一折!指尖带着一股温润柔和的劲力,如同羽毛般轻轻拂过她右手手背上几个关键的穴位!
嗡!
一股细微却清晰的暖流瞬间从被拂过的穴位涌入!如同春阳化雪,瞬间驱散了指端那令人烦躁的僵硬和隐痛!东方玥格挡的动作猛地僵在半空!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何西门的身影,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如何?这‘问路’的诚意,可还入得了姑娘法眼?”何西门收回手,依旧撑着窗棂,笑容带着几分促狭,眼神却坦荡真诚。
东方玥缓缓放下僵在半空的左手,低头看着自己那只刚刚被拂过、此刻暖流未散、隐痛尽消的右手。指尖的微颤不知何时已然平复,那股深藏的滞涩感也如同被一只温柔的手抚平。她抬起眼,再次看向窗外的何西门,清冷的眸光如同投入石子的寒潭,漾开层层复杂的涟漪——惊疑、震撼、警惕……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绝处逢生的希冀。
“你……究竟是何人?”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冰寒,多了一丝探究。
“一个……不愿见明珠蒙尘的过客。”何西门微笑,目光落在她身前那架造型古朴、琴身流淌着温润光泽的七弦古琴上,“姑娘若信我,便再奏一曲。琴音起落间,针随气走,或可一劳永逸。”
东方玥沉默着。雨丝飘入窗内,沾湿了她素白的衣襟。她看着何西门那双在雨夜里亮得惊人的眼睛,感受着右手指尖残留的、令人心悸的舒适暖意。良久,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坐回琴凳,将那只被伤痛困扰多日的右手,轻轻悬于琴弦之上。
指尖落下。
清冷孤绝的琴音再次流淌而出,这一次,少了之前的滞涩,多了几分试探性的流畅。
何西门嘴角笑意加深。他身形一闪,如同鬼魅般从窗口掠入室内,没有带进一丝风雨。他无声地走到东方玥身侧三步之外,盘膝坐下,打开随身携带的针囊。
他没有立刻施针,而是闭上眼,心神沉静,如同最虔诚的听者,将自己完全融入那流淌的琴音之中。感受着琴弦每一次震颤的频率,捕捉着旋律中每一个细微的转折与气韵的起伏。
琴音渐入佳境,如高山流水,奔泻而下。当旋律行至一段需要左手大幅度揉弦、右手快速轮拂的激昂乐章时——
何西门倏然睁眼!眼中精光爆射!
他指尖捻起三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手腕轻抖!
嗤!嗤!嗤!
三道微不可察的银芒,如同被琴音牵引,精准无比地刺入东方玥右手手腕的神门、大陵、阳池三穴!针尾在琴音激荡的瞬间,发出极轻微的、与琴弦震颤频率隐隐相合的嗡鸣!
东方玥身体猛地一颤!一股比刚才强烈数倍、却异常温和舒畅的暖流,如同江河决堤,顺着银针注入她手腕的经络,瞬间贯通了那些淤塞已久的细微关窍!右手指尖那困扰她多日、如同跗骨之蛆的僵硬和迟滞感,如同冰雪遇阳,飞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手指本身延伸般的灵活与敏锐!甚至,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暖流还在顺着经络向上游走,滋养着因过度损耗而疲惫的肌肉和神经!
她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指尖却不敢有丝毫停顿,反而借着这股突如其来的、难以言喻的舒畅感,将这段激昂的乐章弹奏得更加淋漓尽致!轮指如飞,拂弦似浪,琴音激越清越,直冲云霄!仿佛要将所有的郁结和痛苦都在这畅快的弹奏中宣泄而出!
何西门如同最高明的指挥家,指尖银针随着琴音的起伏、力度的变化、气息的流转,或捻或提,或深或浅。针尾的嗡鸣始终与琴弦的震颤保持着一种玄妙的共鸣。琴音高昂时,针劲如江河奔涌;琴音低回时,针意如春风化雨。他整个人仿佛与琴音、与抚琴者、与那流动的“气”融为了一体。
一曲终了。
最后一个音符在寂静的雨夜中袅袅散去。
东方玥的双手轻轻按在犹自微微震颤的琴弦上,指尖传来的是前所未有的温润、灵活与……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狂喜的力量感!困扰她多日的指疾,竟在这琴音与针韵的交融中,烟消云散!她甚至感觉,自己的指力与对琴弦的控制,比受伤前更胜一筹!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身旁静坐的何西门。他正专注地收回银针,动作轻柔。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张带着痞气的侧脸,此刻竟笼罩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与平和。
“感觉如何?”何西门收好针囊,抬眼看向她,嘴角又挂起那抹熟悉的、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仿佛刚才那个与琴音共鸣的神医只是幻影。
东方玥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个极其轻微、却重逾千斤的颔首。清冷的眸光深处,冰封的湖面之下,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感激与……一丝奇异的悸动。她看着何西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此恩……东方玥铭记于心。先生可否……留下名讳?”
何西门站起身,掸了掸衣角并不存在的灰尘,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依旧缠绵的夜雨,背影显得有些疏离。
“萍水相逢,何必留名。”他声音带着一丝倦意,“姑娘指疾已愈,琴心通明,当再无滞碍。夜深了,告辞。”
他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般,身影轻盈地掠出窗外,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朦胧的雨幕之中,只留下窗内那抹素白的身影,久久地凝视着空荡荡的窗棂,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温润的琴弦,心头萦绕着那神秘男子带来的震撼与……一丝莫名的怅惘。
何西门回到客栈房间,关上窗,将雨声隔绝在外。他并未点灯,只是静静站在黑暗中,摊开自己的右手。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可以清晰地看到,在他右手食指内侧,靠近虎口的位置——一个极其细微、颜色极淡、呈不规则螺旋状的——淡青色印记,正随着他心神的波动,隐隐散发着微弱的、令人心悸的阴寒气息!
果然……还是来了。
他缓缓攥紧拳头,眼神冰冷如霜。
这蚀心烙的网,早已悄然撒下,无人能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