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海浑身浴血,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渗血。
他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沾满血污的苦涩笑容,看着陈平身上闪亮的甲胄和他身后那些眼神如狼似虎的卫兵:
“兄弟。你们的甲厚刃利,马快人强。护着萧大人冲出去的把握,比我们这些残兵败将要大多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把遍布裂纹豁口的战刀,随手甩了甩上面粘稠的血浆,抬头时眼中竟带着一丝满足与快意。
“我们这些边关的老骨头,能跟着萧大人在这黑龙山杀了个够本,本就是祖坟冒青烟的天大美事儿。”
“最后这点用处,就让给老子们吧!千万别抢!”
他语气决绝,不容置疑。
萧凌云心中刺痛,厉声喝问:“赵大海!你敢违抗军令!”
赵大海没有回头,只是从怀里摸索出一个被染得半黑不红的羊皮酒馕,用力拧开塞子,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
劣酒混着血水从他嘴角溢出,他胡乱地抹了一把,将酒馕重重塞到萧凌云冰冷的手中,低哑着嗓子,像在诉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
“萧大人。瀚海关老卒赵大海这辈子……值了!当年您刚来时,兄弟们还说您是个白面书生……嘿,谁知是真猛虎啊!”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壮烈的嘶哑。
“来!还能喘气的兄弟,跟老子断后!给萧大人垫条道出来!下头那碗酒,我赵大海请了!”
身后残破的骑阵中,沉默片刻,随即爆发出低沉的应和。
一百余个几乎人人带伤的重骑驱策着同样疲惫的战马,沉默地汇聚到赵大海身边。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沉默地掉转马头,面向那片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妖蛮大军。
他们的兵刃残缺,甲胄破损,眼神却凶狠如狼。
赵大海猛地一夹马腹,胯下那匹伤痕累累的枣骝马嘶鸣着前冲:
“玄胤军的儿郎们!冲!”
一百骑铁流,决然地撞向那片死亡的潮水。
“回来!”
萧凌云目眦欲裂,喉头腥甜,他用尽最后力气嘶吼。
“回来啊!赵大海!”
他挣扎着伸出手,体内枯竭的武道真元与浩然正气再无半分回应。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挺拔如山,悍不畏死的身影,带着百骑兄弟,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妖蛮疯狂的咆哮与兵刃撞击的海洋中。
山风卷着浓重的血腥气扑来,带着最后的断后者的呐喊,依稀是“杀贼”和“萧大人”。
陈平虎目含泪,一把拖起几乎虚脱的萧凌云横放在自己马鞍前,对着剩余部下咆哮:“保护首席!走!莫让赵校尉的血白流。”
凌云卫与残存的一百太平关骑兵瞬间形成保护阵型,朝着山下唯一的缺口,亡命冲去。
一路策马狂奔近两百里,直至将妖蛮追兵彻底甩脱在莽莽山峦之后,陈平才下令在一片隐蔽的山坳稍作休整。
人困马乏,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偶尔几声战马的响鼻。
士卒沉默地处理着身上深浅不一的伤口,或用最后半囊清水小心喂食同样疲惫不堪的战马。
萧凌云被轻轻放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旁。
他怀抱着那个早已冰凉,染透赵大海鲜血的羊皮酒囊,指节因长时间的用力而发白。
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粗糙坚韧的囊皮,嘴唇翕动,低沉地嗫嚅着,如同在念一曲给亡者的安魂谣。
“边关酒,边关酒,难解心头愁……”
“少年游,少年游,身死不回头……”
随着他低沉反复的呢喃,无人察觉间,其悄然合拢的掌心深处,那道古老的麒麟纹路,骤然变得明亮而滚烫起来。
灼热感并非来自外物,仿佛源自血脉深处,某种沉睡的、因无边死寂的悲凉而被无声唤醒的古老力量在奔腾。
萧凌云怀中的酒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赵大海最后一口烈酒的微温,混杂着战场上浓重的血腥与呛人的尘沙气息。
他的指腹一遍遍摩擦着酒囊皮革上那片已然发暗变硬的殷红血迹,心头郁结难解。
忽然,掌心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灼痛,仿佛血肉下嵌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猛地低头看去,掌心的麒麟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亮起、燃烧,由暗红转为刺目的猩红!
流溢的光如同熔化的金属,顺着曲折的纹路迅速蔓延,在他腕间交织成血色的荆棘图案。
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都引动纹路深处灼烫力量的奔涌。
仿佛有万千被压抑了千万年的战魂在血脉里咆哮嘶吼,急不可待地要挣脱束缚,发出他们的怒吼!
“首席!您的手怎么了!”
陈平勒紧缰绳的声音带着惊骇。
三百凌云卫齐刷刷回头望来,胯下战马不安地踏动着碎石,喷出团团不安的白气。
只见萧凌云掌心红光暴绽,一道蜿蜒如活物般的血色能量蛇窜而出,迅疾地绕着他的手臂盘旋而上。
他残破甲胄的缝隙里,竟渗出丝丝缕缕不易察觉的暗金光芒。
与那刺目的血光交织、碰撞,凝聚成诡异而威严的纹路,顺着手臂蔓延至肩甲、胸膛。
那奇异光流所过之处,空气中弥漫开浓烈的铁锈般的腥气。
这股气息又奇妙地与边关粗砺风沙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在清冷惨白的月光下,竟缓缓凝聚成一道道虚幻模糊、持刀挺立的身影。
他们在虚空之中若隐若现,沉默而肃杀。
“这是……我玄胤的军魂!”
一名独臂的瀚海老兵声音剧烈颤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些无声矗立的虚影。
滚烫的热泪沿着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滚落,砸在冰冷的岩石上。
“是……是没走干净的弟兄们……”
话音未落,萧凌云掌心血色光芒骤然炸开。
无数星星点点、微如尘埃的暗红光芒,自四周战场每一处浸透鲜血的土地上飘起。
从剩余四百骑淌血的伤口渗出的血珠、从折断卷刃的残缺兵器、从深深浸透同袍热血变得粘稠冰冷的泥土中……
如同被无形的漩涡吸引的铁砂,疯狂地朝着萧凌云汇聚。
那并非纯粹的光,每一粒红芒深处,都似有一张张逝去同袍的面孔在无声闪现。
有瀚海百骑冲锋时咧嘴大笑的憨厚脸庞……
有固阳老兵独臂挥刀死战不退时咬碎钢牙的坚毅……
更有凌峰少年抱着妖蛮点燃火折子同归于尽前,那双决绝明亮的眼睛……
这些战死军士不屈的意志,未酬的壮志,未能出口的遗憾,此刻皆化作最浓烈纯粹的赤红执念,在暗沉如墨的夜空中奔涌汇聚!
终于,一头顶天立地,庞大无匹的巨兽虚影凝聚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