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约莫三十出头,头发只用一根粗糙的麻绳随意束着,几缕发丝散落颊边。
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甚至打了几个补丁的青衫。
腰间那条旧布带上空空荡荡,连最普通的儒生玉佩也无,只有一块磨损严重的木制学子牌。
上面刻着“杨天真”三个朴拙的小字,随着他书写的动作轻轻晃动。
许是太过投入,他手边的料碟早已被打翻,墨汁泼洒在案几一角。
而他浑然不觉,一手拿着个干硬的馒头,竟蘸着那漆黑的墨汁就往嘴里送。
咀嚼时眉头微蹙,却并非因为味道,而是沉浸于卷宗中的疑难。
“杨天真!”萧凌云悄然走近,蹲下身子,目光落在他蘸墨的馒头上,声音平静无波,“如此吃食,你不觉得苦吗?”
杨天真蓦然一惊,猛地抬起头。
当他的目光触及萧凌云袖口隐约露出的那方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儒家大印时,浑身猛然一颤,脸色瞬间煞白。
他慌忙丢下手中蘸了墨的馒头,起身离座,几乎是扑倒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板,声音带着惶恐的颤抖:
“卑……卑职杨天真,醉心于书,愚钝不堪,未能察觉首席大人亲至,罪该万死!请……请首席责罚!”
萧凌云摇了摇头,没有让他起身,反而直接在他身旁席地而坐,丝毫不介意沾染尘土。
他伸手捡起那个打翻在地,仅剩一点咸酱的粗陶料碟,又拿起一个干净的馒头,蘸了蘸碟底残留的些许酱料,递到杨天真面前。
“无妨。责罚之事,暂且不提。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杨天真看着递到眼前的馒头,又看看首席沾了灰的袍角,受宠若惊,双手接过,脸上挤出近乎卑微的笑容:
“回……回首席话,不苦,真的不苦!能为翰林院、为文脉典籍服务,是卑职几世修来的福分,荣幸之至,岂……岂敢言苦呢?”
他小口地咬着馒头,仿佛那是珍馐美味。
萧凌云深邃的目光并未离开他,手指缓缓抬起,虚点向杨天真的胸口,声音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嘴里不苦,那这里呢?心,可曾苦过?”
杨天真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雷电击中。
那强行堆砌的笑容瞬间崩塌,嘴唇哆嗦着,声音变得沙哑干涩:
“卑职……卑职不敢……万万不敢啊!能……能入翰林院任职,已是祖上积德,百世修来的福气,怎……怎敢……怎敢言心中之苦呢……”
他死死地低着头,不敢看萧凌云的眼睛,仿佛那目光能将他卑微的外壳彻底剥开。
啪啦!
萧凌云突然一把抓起桌上剩下的几个馒头,狠狠地摔在地上。
面沉如水,眼中怒意翻涌。
“胡说!杨天真,你还在自欺欺人,还在骗我!”
“那你告诉我!为何放着楼下镇北侯府送来的珍馐佳肴,琼浆玉液不吃,宁肯躲在这暗无天日的顶楼,啃这寡淡无味的白面馒头,甚至蘸墨充饥?!”
“那你告诉我!为何明明可以如楼下那些人一般,清闲度日,溜须拍马,却非要守在这些布满灰尘,无人问津的破卷宗前,不眠不休,耗尽心血?!”
“杨天真!”萧凌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重锤,一字一句狠狠砸在杨天真的心坎上,“看着我!告诉我!当真不苦吗?!”
萧凌云的话,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那积压了十年、混杂着理想幻灭,现实屈辱,孤独坚守的辛酸苦楚,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
杨天真猛地抬起头,已是热泪盈眶,浑浊的泪水冲刷着脸上沾染的墨迹,哽咽道:
“首席……卑职……卑职不敢奢望啊!这世道浑浊,人心叵测……卑职只想守住这一方书案,独善其身,与……与光同尘……仅此而已啊!求首席……明鉴!”
他重重叩首,肩头剧烈耸动。
萧凌云看着他,眼中的怒意渐渐化为一种深沉的悲悯与期许。
他缓缓从袖中取出那方儒家大印,置于两人之间的地板上。
丝丝缕缕的青色文运之气自印中溢出,如灵蛇般在昏暗的房间里轻盈飞舞,带来温暖与生机。
“杨天真,”萧凌云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而坚定,“你不必与光同尘。”
“方大儒,曾经是我的靠山。而今日起,我,萧凌云,便是你杨天真的靠山。”
“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忍饥挨饿,不必再藏身暗室,不必再有苦难言!”
萧凌云霍然起身,走到那扇始终紧闭,积满厚厚灰尘的顶楼窗前。
他深吸一口气,双臂用力一推。
吱呀——
尘封多年的窗户豁然洞开。
刹那间,外面世界璀璨夺目的阳光,如同金色的瀑布般汹涌倾泻进来,瞬间驱散了顶楼沉积多年的阴霾与腐朽气息。
光线照亮了飞舞的尘埃,照亮了堆积如山的卷宗,也照亮了杨天真那张布满泪痕,写满震惊与迷茫的脸。
萧凌云站在光瀑之中,身影挺拔如松。
他侧过头,向仍跪坐在地、被光芒刺得眯起眼的杨天真伸出手:
“杨天真,可愿追随于我,重整这玄胤文脉,让这光……”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回荡在焕然一新的顶楼:
“真正照进来?!”
翰林院顶楼的阳光碎成金箔,铺在杨天真沾满墨渍,洗得发白的青衫上。
那突如其来的温暖和光亮,让他恍如隔世。
萧凌云的话,如同一把钝刀,没有锋利的刃口,毫不留情地剖开他层层包裹了十年,早已结痂麻木的心事。
十年!
整整十年!
他把自己埋在这纸堆里,指尖浸透了陈年宣纸腐朽的霉味,呼吸着灰尘,吞咽着孤寂,用近乎自虐的勤勉麻痹着对现实的失望。
而此刻,这束猝不及防,强横霸道的光,却像熔岩般涌入他冰封的心湖,瞬间激起滔天巨浪。
“卑职杨天真——”
他猛的抬起头,不再卑微,不再躲闪,几乎是嘶吼出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过去十年积压的郁气全部吐出。
他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沉闷而决绝的砰砰声。
一次,两次,三次……
“愿以此身为薪,以笔为刀!纵前路荆棘密布,刀山火海,亦万死不辞!追随首席,重整文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