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衙,后堂。
烛火摇曳,却驱不散满室的凝重与压抑。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墨汁、火漆融化的焦糊味,以及一种…山雨欲来、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沈微坐在下首的圈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扶手,目光却紧紧锁在书案后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上。萧砚背对着她,站在悬挂的巨大北境舆图前,那身玄色劲装衬得他肩背线条紧绷如弓弦。舆图上,代表戎狄兵锋的猩红箭头,如同狰狞的毒蛇獠牙,已深深刺入大胤的版图,直指幽州!箭头所过之处,几个象征重镇的标记,已被粗暴地划上了刺眼的红叉——云州、朔方、定边…每一个红叉,都代表着成千上万将士的鲜血与冤魂!
萧砚的手,紧紧按在舆图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猩红的箭头,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有刻骨的家仇(父王十万大军覆灭之地亦在附近),有滔天的国恨,有对前线将士死难的悲恸,更有一种被命运洪流裹挟、即将奔赴炼狱的沉重宿命感!
书房内并非只有他们两人。数名身着靖王府暗卫服饰、气息精悍冷冽的汉子垂手肃立,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陈锋也在其中,脸色铁青,手按刀柄,眼神中燃烧着战意与对主君的忧虑。书案上,摊开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密旨!旁边,是一枚代表着监军\/协防之权的、形制古朴威严的虎符兵印!还有几封墨迹淋漓、盖着不同州府大印的加急公文,内容无一例外:催兵!催粮!告急!
沉重的气氛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沈微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心口的酸涩。她知道,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北境的烽火,烧断了她和萧砚之间这短暂而珍贵的平静时光。
“世子!”一名暗卫首领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而急促,打破了死寂,“幽州飞骑急报!戎狄前锋已突破雁回峡最后一道天然屏障!其主力正沿桑干河急速南下,意图合围幽州!幽州守将王老将军…战死!城防岌岌可危!若幽州再失,北境门户洞开,戎狄铁骑将一马平川,直扑京畿!朝廷…已无险可守!”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心上!王老将军战死?幽州危在旦夕?京畿门户洞开?!
沈微的心猛地揪紧!她下意识地看向萧砚。
萧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按在舆图上的手猛地收紧,那坚韧的绢帛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缓缓转过身。
烛光映照下,沈微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再无半分平日的温润或锐利,只剩下一种冰封般的沉凝与…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的眼底布满血丝,下颌线绷紧如刀锋,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那是一种承受了巨大冲击后,强行将惊涛骇浪压入心底的极致隐忍。家仇国恨,如同两座燃烧的火山,在他眼中猛烈地碰撞、翻涌!
“知道了。”萧砚的声音响起,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不再看那令人窒息的舆图,目光缓缓扫过书案上的密旨、虎符和催命般的公文。
“传令!”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同金铁交鸣,瞬间让所有暗卫和陈锋挺直了脊梁!
“一、持我令符,即刻飞马传讯沿途州府驿站!所有为北境转运之粮草、军械、民夫,沿途关卡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拦、克扣!延误一刻者,斩!”
“二、陈锋!你持我手令,调集王府在冀、并两州所有能动用的暗线、商队!不计代价,三日内,将库中储备的五千石粮食、两千斤精铁、三百匹战马,秘密运抵幽州西侧黑石峪!交给守将副将赵贲!告诉他,这是靖王府给幽州守军的最后支援!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三、飞鸽传书京城,禀报陛下及兵部:臣萧砚,奉旨监军协防,即日启程,星夜奔赴幽州!城存与存,城亡与亡!绝不负陛下重托,靖王府之血仇!”
一道道命令,清晰、冷冽、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每一个“斩”字,每一个“亡”字,都透着尸山血海的惨烈气息!暗卫们齐声应诺,领命而去,身影如鬼魅般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中。陈锋深深看了萧砚和沈微一眼,也重重抱拳,转身大步流星地执行命令。
书房内,瞬间只剩下沈微和萧砚两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两人沉默而压抑的身影。
离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微。那沉重的国难感,此刻化作了对眼前这个男人最具体、最尖锐的担忧与不舍!幽州!那是即将被血与火吞噬的炼狱!是戎狄二十万铁骑志在必得的绞肉场!他此去…凶险万分!九死一生!
萧砚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沈微身上。那冰封般的沉凝在触及她担忧眼眸的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坚冰,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那里面翻涌的惊涛骇浪并未平息,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浓得化不开的不舍。
他一步步走到沈微面前,脚步沉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战场硝烟未至、却已扑面而来的肃杀与悲壮。
“沈微…”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呼唤。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她的脸颊,却在半空中停顿,手指微微蜷缩。
沈微仰起头,望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他眉宇间那深如沟壑的疲惫与沉重。离别的痛楚如同钢针,狠狠刺入心扉。她看到了他眼底深处那份刻骨的担忧——不仅仅是对即将奔赴的战场,更是对她留在这同样风雨飘摇的后方的忧虑!孙有福的威胁,王府的压力,还有这因战乱而必然加剧的地方动荡…他走了,谁来护她周全?
“什么时候…走?”沈微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强忍着喉头的哽咽。
“即刻。”萧砚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冰,“军情如火,刻不容缓。陈锋调集物资需要时间,我…先行一步。轻装简从,星夜疾驰。”
“即刻?!”沈微的心猛地一沉!连片刻的缓冲都没有!巨大的不舍和担忧瞬间冲垮了强装的镇定,她下意识地抓住了萧砚的手臂,指尖冰凉,“太危险了!幽州那边…”
“我知道。”萧砚反手,用力握住了她冰凉的手。他的手心滚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深深的眷恋。“但,这是我的使命。父王的血仇,十万将士的英灵…还有这大胤的江山社稷,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都在看着我。”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觉悟。
他深深地看着沈微,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我走之后,清河…就交给你了。”他的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里面蕴含着对地方势力趁乱而起的担忧,对孙有福可能卷土重来的警惕,对王府内部施压的无奈…“工坊、学院、还有…你,都要好好的。我已留下陈七和半数暗卫,听你调遣。王府那边…”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厉芒,“若有人敢趁我不在,对你或清河不利…不必顾忌,该杀则杀!一切后果,我担着!”
这近乎决绝的嘱托,让沈微的心如同被撕裂!他此去九死一生,心中最牵挂的,竟还是她和这片土地!这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托付,比任何情话都更让她心痛!
“萧砚…”沈微再也忍不住,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猛地扑进他的怀里,双手死死环住他劲瘦的腰身,仿佛要将自己融入他的骨血!冰冷的铠甲硌着她的脸颊,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有那即将失去的恐慌和铺天盖地的不舍!“你一定要…小心!一定要…活着回来!我…我在清河等你!我还有很多事要和你一起做!我们的工坊…我们的学院…还有…”
她哽咽着,语无伦次,所有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萧砚的身体瞬间僵硬,随即更加用力地回抱住她。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碎在怀里。他低下头,下颌深深埋进她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发间,贪婪地汲取着这离别前最后的温暖与气息。那坚毅冷硬的面具彻底碎裂,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柔情与不舍。
“等我…”他的声音在她发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低沉而坚定,“我一定会回来!带着胜利的消息回来!我还要看着你把清河建成你想要的样子…看着我们的…”后面的话语,消逝在无声的拥抱中。
书房外,传来了战马焦躁的嘶鸣和甲胄碰撞的铿锵声。那是催促的信号。
离别,已至眼前。
萧砚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怀抱。他捧起沈微泪痕斑驳的脸,指腹带着滚烫的温度,轻柔地拭去她的泪水。他的目光如同深邃的夜空,里面盛满了星辰般璀璨的不舍与刻骨的眷恋。
“保重!”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重逾千钧的字。
他猛地转身,抓起书案上的虎符和佩剑,玄色的披风在转身间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再没有丝毫犹豫,大步流星地向门外走去!那背影挺拔如枪,带着一去不返的决绝,瞬间融入了门外浓重的、如同化不开墨汁般的夜色里!
“萧砚——!”沈微追到门口,只看到那玄色的身影翻身上马,在数名同样玄甲覆身的暗卫簇拥下,如同离弦之箭,冲破了县衙的沉重大门,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敲碎了清河的寂静,也狠狠敲在沈微的心上,瞬间远去,消失在通往北方、那烽火连天的茫茫夜色之中!
冰冷的夜风灌入书房,吹得烛火剧烈摇曳,几欲熄灭。
沈微扶着冰冷的门框,望着那空荡荡的、只剩下马蹄声回响的街巷尽头,泪水无声地汹涌而下。
担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
不舍,如同汹涌的潮水,淹没神智。
国难当头,使命催征。
这一别,前路是血火炼狱,生死难卜。
她只能站在这里,望着他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将所有的恐惧与思念,化作一句无声的祈愿:
“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