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沈家村,万籁俱寂。连最警觉的看家犬都蜷缩在窝里沉沉睡去,只有远处田野间不知名的夏虫,低低地吟唱着催眠的单调曲子。空气中弥漫着白日劳作留下的泥土腥气、新翻防火隔离带的潮湿土腥,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被深埋却依旧顽强钻出的焦糊气味。这气味,是刻在骨子里的警钟。
沈家那间低矮小屋的窗户,依旧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光晕。屋内,沈微伏在破旧的木桌上,眉头紧锁。油灯的光晕将她瘦削的身影拉长,投在粗糙的土墙上,随着灯芯的跳动而微微晃动。
桌上摊开的,不再是“磐石工坊”的防火图纸,而是一叠厚厚的、密密麻麻写满字迹的账册。旁边,放着几块色泽深浅不一、还带着细微气泡的半透明玻璃样品。
玻璃窑炉的火日夜不息,新出的这批样品比上次又清透了些许,淡绿色的杂质似乎也少了些。但距离她心目中那纯净如水晶、能映照人影的“琉璃”,依旧隔着天堑。每一次尝试新的原料配比、调整炉温、延长烧制时间,都意味着成倍的木炭消耗和人力投入。利润,如同涓涓细流汇入深潭,缓慢得令人心焦。而“磐石工坊”的骨架虽已立起,双层夯土墙厚实得如同堡垒,防火隔离带光秃秃地横亘在四周,巨大的水缸沉默地蹲守在角落……但这些,每一寸每一分,都是用真金白银和全村人咬牙硬扛的力气堆砌出来的。
赵家赔偿的粮食,是救命的血,撑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但重建的筋骨——那如流水般花出去的铜板,却让沈微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捉襟见肘。账册上,代表支出的墨迹浓黑沉重,如同不断勒紧的绳索;代表收入的数字,却显得单薄而脆弱,尤其是那玻璃一项,增长缓慢得如同蜗牛爬行。
“不行…这样下去…”沈微用指关节用力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喃喃自语。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沉重的焦虑。赵家的覆灭震慑了宵小,萧砚的铁腕暂时扫清了障碍,但这片被烈火焚烧过的土地,想要真正恢复生机,需要的不仅仅是安全,更需要源源不断的活水!肥皂是根基,玻璃是希望,但它们的成长,都太慢了!慢得让她在深夜里,能清晰地听到时间流逝、资金枯竭的滴答声。
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掌心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传来一阵刺痛。这痛楚,非但没有让她退缩,反而像是一根针,刺破了压抑的疲惫,激发出一种近乎焦躁的、渴望破局的冲动!
必须找到新的源头!新的活水!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蜂鸣,毫无预兆地在沈微的脑海深处响起!那声音并非刺耳,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玉石轻叩般的清越质感,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困倦和焦虑!
沈微猛地坐直身体,心脏在胸腔里漏跳了一拍!
这感觉……太熟悉了!是那个神秘“系统”的预警!但这一次,没有刺目的红光,没有冰冷的威胁警告!这声音……更像是一种提示?
【检测到宿主面对重大发展瓶颈,意志坚定,符合解锁条件。】
【奖励发放:基础纺织机改良图(附:核心部件锻造精要)。】
随着这两行毫无感情、却字字清晰的提示在意识中浮现,沈微只觉得眼前骤然一亮!并非物理的光线,而是一幅极其复杂、却又条理分明的立体结构图,如同烙印般,瞬间投射在她的“视野”之中!
那不再是简陋的防火工坊草图!
那是一个……前所未见的机械世界!
一架结构精巧、远超沈微想象的木质织机,如同被无形的巧匠拆解开来,每一个部件、每一根连杆、每一个齿轮、甚至每一颗榫卯的位置,都以最清晰、最直观的方式,呈现在她的“眼前”!那些原本在传统织机上需要双手不停穿梭、引纬、打纬的繁复动作,在这幅图纸上,被一种极其巧妙的机械联动结构所替代!最核心的,是一个被称为“飞梭”的狭长梭子,以及一个与之完美咬合的、带有弹簧和撞针的“梭箱”装置!
图纸旁边,如同星辰般点缀着无数细小的文字注解:
【“飞梭”结构:梭体需硬木(枣木、檀木为佳),内置光滑瓷质导轮,减少摩擦。】
【“梭箱”联动机构:撞针需精铁锻造,淬火至蓝钢硬度,确保弹性与刚性;弹簧需中碳钢反复折叠锻打十次以上,淬火后回火处理,保证持久弹性……】
【动力传递:脚踏板联动主轴,主轴通过偏心连杆驱动筘座(打纬机构)与梭箱撞针……】
【效率预估:熟练操作下,引纬速度提升五至八倍,布幅宽度可增至传统织机两倍以上,织物紧密度与均匀度显着提升……】
信息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入沈微的大脑!那精密的构造,那巧妙的联动,那对材料近乎苛刻的要求……这一切,都彻底颠覆了她对“织布”的全部认知!她仿佛看到,在那些精密的齿轮咬合与弹簧的嗡鸣声中,梭子如同有了生命般在经线间闪电般穿梭!原本需要两个熟练织妇配合才能完成的紧密宽幅布匹,如今只需一人脚踏驱动,便能轻松完成!效率,天壤之别!
“这……这是……”沈微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条凳,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但她浑然未觉!
她双手死死撑在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眼前那片只有她自己能看到的、悬浮在空中的、散发着奇异光芒的立体图纸!那图纸上的每一个线条,每一个注解,都如同最璀璨的星辰,瞬间点燃了她因资金困局而近乎沉寂的心海!
一股前所未有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狂喜和激动,猛地冲垮了所有的疲惫、焦虑和压力!那不是简单的喜悦,那是一种发现了新大陆般的、足以让人灵魂颤栗的震撼与开拓雄心!
纺织!最基础、最广泛、却效率低下的民生行业!如果……如果这图纸上的机器真的能造出来!如果那效率提升五倍、布幅增宽一倍的描述是真的……
沈微的脑海中,瞬间展开了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
青石镇周边,乃至更远的乡野,家家户户的妇人,哪一个不是守着那架笨重、缓慢、腰酸背痛也织不出几尺布的老式织机?她们织出的粗布,色泽暗淡,布幅狭窄,耗时耗力,仅仅够自家缝补之用,极少能成为流通的商品。而城镇里那些大布庄出售的、色泽稍好、布幅稍宽的细布,价格却贵得让普通庄户人家望而却步!这中间巨大的效率鸿沟和成本壁垒,就是未被开垦的、流淌着铜钱的沃土!
她的“磐石工坊”可以生产肥皂,可以尝试烧制玻璃,为什么不能再竖起一排排这样的新式织机?招募那些心灵手巧却困于低效劳作的女工,用这效率惊人的机器,织出宽幅、细密、均匀的布匹!价格,却可以比布庄的低廉得多!这不仅仅是打开一个新的财源,这简直是……要颠覆整个底层纺织的格局!
“天……天助我也!”沈微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她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油灯的火苗剧烈跳动,账册和玻璃样品都跳了起来!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隔壁。
“东家?咋了?”李大锤带着睡意的、紧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李大锤只披着件单衣,手里还拎着根充当拐杖的木棍,一脸紧张地探进头来。昏黄的灯光下,他看到的不是危险,而是沈微那张因极度兴奋而涨红的脸!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两簇熊熊的火焰,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那是一种他从未在东家脸上见过的、近乎狂热的、充满野心的光芒!
“大锤叔!”沈微猛地转过身,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利,她几步冲到李大锤面前,一把抓住他完好的那只手臂,力道之大让李大锤都忍不住咧了咧嘴。
“快!去把张石头、李水生他们都叫起来!还有……还有村里会点木匠活、铁匠活的,都叫来!立刻!马上!”沈微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亢奋。
李大锤懵了:“东家…这大半夜的…叫他们干啥?工坊地基那边出事了?”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工地。
“不是地基!”沈微用力摇头,眼中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是新东西!比玻璃!比肥皂!更大的新东西!能让我们沈家村,让所有女人,都穿上便宜好布的新东西!”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染力,“快去!”
李大锤虽然依旧满肚子疑惑,但看着沈微那从未有过的、如同发现金矿般的狂喜神情,听着那斩钉截铁的命令,他不再犹豫,用力一点头:“好!我这就去!”说罢,拄着棍子,转身就冲进了夜色里,挨家挨户拍门叫人去了。
沈微回到桌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脏。她小心翼翼地将桌上碍事的账册和玻璃样品推到一边,腾出最大的一片空间。然后,她拿起炭笔,铺开一张全新的、质地稍好的宣纸。
她闭上眼,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绪。脑海中,那幅悬浮的立体图纸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每一个部件的形状、尺寸、位置,每一个联动的细节,都如同烙印般深刻。
再睁开眼时,她的眼神已经变得无比专注,锐利如鹰隼,却又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她落笔了。
炭笔划过宣纸,发出沙沙的轻响。不再是之前绘制防火工坊时带着沉重教训的严谨线条。此刻的笔触,充满了力量与灵动!一条条精准的直线、流畅的弧线、代表着齿轮的圆形、象征着连杆的折线……在她笔下迅速流淌出来!
她画得极快,却又极稳。仿佛那图纸早已深深刻在灵魂里,此刻只是将它忠实地誊录于纸上。她不再需要思考结构,她只是在“复刻”神迹!
笔尖游走,一座前所未见、结构精巧复杂的织机雏形,渐渐在宣纸上显露出峥嵘!那贯穿整机的、作为动力核心的主轴;那由脚踏板驱动、带动整机运转的偏心连杆;那安置在机器两端、带有精巧撞针和强力弹簧的梭箱;尤其是那狭长的、如同即将离弦之箭般的“飞梭”……每一个关键部件,都被她用清晰而肯定的线条勾勒出来!
她甚至没有忘记,在图纸旁边,用蝇头小楷,飞快地标注上那些来自“系统”的、关于关键部件材料与工艺的精要:
【飞梭:硬木(枣木\/檀木),内置瓷质导轮(需光滑无瑕)】
【梭箱撞针:精铁锻造,反复锻打除杂质,淬火至表面呈深蓝色(蓝钢硬),刃口需磨利!】
【驱动弹簧:中碳钢条(反复折叠锻打十次以上!),淬火后需回火处理(保持弹性,防脆断)……】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飞速流逝。窗外,夜色依旧浓重,但沈家村的寂静已经被打破。远处传来几声犬吠,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压低的询问声和开门声,正由远及近,朝着小屋汇聚而来。
当李大锤带着睡眼惺忪却又满心好奇的张石头、李水生,以及村里仅有的两个懂点粗浅木工、一个曾给镇里铁匠铺打过下手的老汉,气喘吁吁地推开小屋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昏黄的油灯下,沈微伏在案前,鬓角被汗水濡湿,几缕发丝贴在脸颊,神情却专注得如同入定。她手中的炭笔在纸上飞快地移动着,发出密集的沙沙声。而那张摊开的宣纸上,一架他们从未见过、结构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却又透着一股奇异力量感的机器图纸,已然完成了大半!
那图纸上精密的齿轮咬合,那奇特的梭箱结构,那如同箭矢般的飞梭设计……这一切都超出了他们贫瘠的想象!
“东……东家?”李大锤张大了嘴,声音干涩,“这……这是啥?”
沈微终于停下了笔。她缓缓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熬夜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暗夜里的星辰,燃烧着足以燎原的野火!
她没有直接回答李大锤的问题。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门口几张惊愕、茫然、又带着一丝被那奇异图纸所震撼的脸。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图纸上那个已经完成绘制的、狭长而充满力量感的“飞梭”上。
她伸出手指,指尖带着炭灰,轻轻点在那个“飞梭”上。她的声音,因为长时间专注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宣告新世界开启的磅礴力量,清晰地在小屋里响起:
“看清楚了。”
“从今天起。”
“我们沈家村……”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仿佛穿透了小屋的墙壁,看到了未来织机轰鸣、布匹如云的景象,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要织布!”
“织比布庄更宽、更密、更便宜的布!”
“让青石镇,让十里八乡,让所有女人,都能穿得起细布新衣!”
话音落下,小小的屋内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的火苗,在众人因震惊而放大的瞳孔中,兴奋地跳跃着,映照着那张充满了无限可能的图纸,也映照着沈微脸上那如同开拓者般、一往无前的——雄心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