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后院工坊的烟火气,如同新生的嫩芽,在沈微(林薇的意识)的精心呵护下,一日日茁壮。王婶和赵嫂已能熟练地处理油脂、制备碱液、搅拌皂液,甚至能独立完成简单的切皂修边。第一批冷凝成型的普通皂脱模后,被整齐地码放在通风的架子上,散发着淡淡的、洁净的气息。花香皂和药皂的配料准备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小院里弥漫着一种忙碌而充满希望的生机。
然而,沈微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正悄然侵蚀着这片刚刚升腾的暖意。
先是王婶和赵嫂上工时的神情。她们依旧勤快麻利,但眼神中却多了几分闪烁和欲言又止。尤其是赵嫂,本就胆小,现在更是常常低着头,不敢与沈微对视,说话的声音也低了许多,仿佛藏着心事。
接着是村里人的态度。以往沈微去河边挑水,或是在田埂上查看红薯苗,总会有村民热情地打招呼:“沈姑娘早啊!”“红薯苗长得真精神!”或是好奇地询问工坊又做了什么新皂。可这几天,那些迎面走来的村民,眼神变得躲闪,脚步匆匆,仿佛她是瘟疫之源。擦肩而过时,能听到刻意压低的、带着鄙夷的议论声碎碎飘来:
“…就是她家…”
“…妖里妖气的…”
“…不守妇道…”
“…离远点…”
这些零碎的、带着恶意的词汇,像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沈微的耳中。她心头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乌云般笼罩下来。
**疑惑与不安。**
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做了什么?她改良农具,让村民耕作省力;她推广堆肥,教大家肥田;她开荒种薯,想多打粮食;她建立工坊,给王婶赵嫂提供生计…她自问行事磊落,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有违妇道之事!这“妖女”、“不守妇道”的污名,从何而来?
这份疑惑很快在一次意外的“撞见”中得到了答案。
这天傍晚,沈微去李大锤家送新的农具订单图纸,顺便结清上一批材料的尾款。刚走到李家院门外,就听见里面传来李大锤婆娘那尖利的大嗓门,正和人说得唾沫横飞:
“…可不是嘛!你们想想,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整天抛头露面!跟铁匠老爷们谈生意(指李大锤),跟赶车的老汉搭伙(指王伯),现在又招了两个妇人关在后院,弄些香喷喷、绿油油的‘妖皂’!谁知道那后院棚屋里整天关着门,干的什么勾当?”
沈微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血液仿佛凝固了!这声音…这编排…何其恶毒!
“啧啧,就是!听说那皂香得邪乎!胰子哪有那么香的?保不齐用了什么邪门歪道的方子!”另一个声音附和着,是村里有名的碎嘴婆子张二婶。
“还有那红薯苗!你们见过谁家红薯苗长那么快?绿得发亮?怕不是…用了妖法催出来的吧?”李大锤婆娘的声音更加兴奋,带着一种传播秘密的亢奋,“分家才多久?又是神犁又是香皂又是肥田粉的…一个乡下丫头,哪来这么多‘奇遇’?不是妖孽附体是什么?王氏(沈微嫡母)早就说了,这丫头落水后就邪性得很!闹鬼那次,指不定就是她搞的鬼!”
“哎哟!你这么一说…还真像!王氏可说了,她亲眼看见这丫头半夜在院子里对着月亮念念有词,手里还拿着发光的‘妖石’!”张二婶添油加醋。
“还有啊,听说她跟城里那位萧大人…啧啧,不清不楚的!不然人家县太爷凭什么帮她?凭什么买她那么多皂?还说什么‘日后开铺去找他’…听听!这像正经姑娘家说的话吗?”李大锤婆娘的声音充满了恶意的揣测。
污言秽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向沈微!每一句都直指她的“异常”,每一句都带着要将她彻底污名化、打入深渊的狠毒!
“妖女”!
“不守妇道”!
“邪术”!
“勾引县官”!
这些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沈微的心上!
**愤怒!**
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在胸腔内轰然爆发!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冷静!她气得浑身发抖,手指死死掐进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王氏!果然是她在背后搞鬼!这个恶毒的女人,从未放弃过对她的打压!眼见她在村里站稳脚跟,甚至有了声望,就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用最恶毒的语言,最下流的揣测,来污蔑她、孤立她、摧毁她刚刚建立起来的一切!
李大锤婆娘和张二婶这些碎嘴妇人,不过是王氏放出的恶犬!她们愚昧、嫉妒、无知,轻易就被煽动,成了传播谣言的喇叭!
沈微猛地推开李家虚掩的院门!
“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院内肆无忌惮的污蔑。
院内的三人——李大锤婆娘、张二婶,还有旁边一个嗑瓜子的妇人——都吓了一跳,愕然转头。当看到门口脸色铁青、眼神冰冷如刀的沈微时,李大锤婆娘和张二婶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慌乱,但随即又被一种扭曲的、带着心虚的强硬取代。
“哟!这不是沈姑娘吗?怎么不声不响站门口?”李大锤婆娘强作镇定,阴阳怪气地说。
沈微一步步走进院子,每一步都踩得地面咚咚作响。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一一扫过那三个女人,最后定格在李大锤婆娘那张刻薄的脸上。
“刚才的话,”沈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平静,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我都听见了。”
**(下)**
院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嗑瓜子的妇人吓得缩了缩脖子。张二婶眼神躲闪,不敢看沈微。李大锤婆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梗着脖子道:“听见了又怎样?我们又没指名道姓!再说了,村里人都这么说!你管得住别人的嘴吗?”
“没指名道姓?”沈微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淬着冰,“‘没出阁的姑娘家’、‘关在后院’、‘妖皂’、‘妖法催苗’、‘跟萧大人不清不楚’…这清河村,除了我沈微,还有第二个符合这些‘描述’的人吗?”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直刺李大锤婆娘:“李婶,我敬你是长辈,也敬李大锤大叔的手艺。但我沈微行得正,坐得直!改良农具,是为了让大家种地省力!做皂,是为了凭手艺吃饭,也给王婶赵嫂她们一条活路!堆肥种薯,是想让荒地多产粮食!哪一样,伤天害理了?哪一样,不守妇道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委屈:“至于萧大人!那是青天大老爷!路见不平,惩治恶徒,买我的皂也是按市价付钱!清清白白!到你嘴里,就成了‘不清不楚’?你这般污蔑朝廷命官,就不怕王法吗?!”
“我…我…”李大锤婆娘被沈微的气势和条理清晰的反驳噎得说不出话,脸涨成了猪肝色。
“还有你,张二婶!”沈微目光转向那个碎嘴婆子,“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对着月亮念念有词?哪只眼睛看见我拿着‘妖石’?王氏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般红口白牙地污蔑人?!”
张二婶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瓜子撒了一地,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是听…听别人说的…”
“听别人说?”沈微逼近一步,眼神凌厉,“那好,你告诉我,是谁说的?咱们现在就去找他对质!若是你凭空捏造,污人清白,按律该掌嘴二十!你当我不敢去县衙告你一个诽谤之罪?!”
“哎呀!不关我的事啊!我就是…就是瞎听一耳朵…”张二婶彻底慌了神,连连摆手,转身就想溜。
“站住!”沈微厉喝一声,那气势竟让张二婶僵在原地。
沈微环视着这三个被吓住的女人,胸中的怒火熊熊燃烧,几乎要将她吞噬!她恨不得撕烂这些造谣者的嘴!恨不得让她们尝尝被千夫所指的滋味!但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冲动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谣言更盛。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和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委屈泪水,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说道:
“我沈微,行得正,不怕影子斜!你们今日所说的话,我记下了!这清河村,不是法外之地!我改良农具,做皂营生,推广肥田之术,光明正大!谁若再敢红口白牙,污我清誉,毁我名声,我沈微就算拼了这条命,也定要拉她到县衙萧大人面前,辩个清楚明白!看看到底是妖法惑众,还是人心险恶!”
说完,她不再看那三个面如土色的女人,将手中的订单图纸和一小串铜钱(尾款)重重地拍在院中的石磨上,转身,挺直背脊,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李家院子。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背影拉得很长,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倔强。
然而,一走出李家的视线范围,沈微强撑的气势瞬间垮塌。愤怒如同退潮般散去,留下的是冰冷刺骨的**委屈**和无边无际的**孤立感**。
她靠在一棵老槐树粗糙的树干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在喉咙里滚动。
凭什么?
她做错了什么?
她只是想活下去!想靠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在这异世挣一份安身立命的家业!她没有害过人,反而在努力帮人!她改良农具,村民得了实惠;她雇佣王婶赵嫂,给了她们生计;她推广堆肥红薯,是想让更多人吃饱饭!
可为什么?为什么换来的却是如此恶毒的污蔑和攻击?“妖女”、“不守妇道”、“邪术”、“勾引县官”…每一个词,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她最珍视的清白和尊严上!
王氏!这个阴魂不散的女人!躲在暗处,用最下作的手段,煽动无知愚昧的村民,要将她彻底孤立,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而村里的人呢?那些曾经对她笑脸相迎、甚至受过她恩惠的人呢?在流言面前,是如此轻易地选择了怀疑、疏远,甚至成为传播谣言的帮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她说一句公道话!
**孤立无援的冰冷感**,如同深秋的寒潭,瞬间将她淹没。这比面对疤脸刘的拳头时更让她心寒!那是一种被整个环境抛弃、敌视的绝望!
她慢慢蹲下身,蜷缩在树根旁,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晚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凉意。身后,是她苦心经营、刚刚有点起色的家园,眼前,却是一片被流言蜚语笼罩的、充满恶意的黑暗。
委屈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粗布的衣裙。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温暖的小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
“小姐…”小桃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别哭了…咱们回家…”
沈微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小桃那张同样布满泪痕、却写满了担忧和坚定的小脸。她身后,还站着闻讯赶来的王婶和赵嫂。两人脸上都带着愤怒和愧疚。
“沈姑娘,对不起…”赵嫂的声音带着哽咽,“我…我听到那些话了…太…太欺负人了!可…可我不敢…”
王婶则红着眼睛,咬牙切齿:“沈姑娘!我们都知道你是好人!是她们烂了舌头!你放心!我和赵嫂明天还来上工!谁爱嚼舌根就让他嚼去!我们不怕!”
看着眼前这三张熟悉的面孔,看着她们眼中真挚的关切和不离不弃的承诺,沈微心中那冰冷的孤岛,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流。
她不是一个人。
至少,还有小桃,还有王婶,还有赵嫂…相信她,站在她这边。
沈微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扶着树干,慢慢站了起来。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落在她脸上,照亮了她眼中那尚未干涸的泪光,也照亮了那重新燃起的、混合着愤怒与不屈的火焰。
委屈,可以哭。
愤怒,可以烧。
但绝不能被击垮!
她看着老宅的方向,看着后院那在暮色中隐约可见的工棚轮廓,看着田垄上那片在晚风中摇曳的、象征着无限生机的翠绿薯苗。
王氏想用流言蜚语摧毁她?
那就让她们看看,什么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她要活得更好!站得更直!让她的农具遍布田野!让她的皂香飘满县城!让她的红薯堆满仓廪!用无可辩驳的事实,狠狠打碎那些污蔑的谎言!
“走,回家!”沈微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坚定。她拉起小桃的手,挺直背脊,迎着那些躲在暗处窥探的、充满恶意的目光,一步一步,朝着那被流言包围、却也是她唯一堡垒的老宅走去。
夜色渐浓,老宅的油灯再次亮起,昏黄却倔强地撕破着周围的黑暗。后院堆肥堆的清香,如同不屈的宣言,在污浊的流言蜚语中,执着地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