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偏殿的气氛,比频阳的冻土还要凝重几分。相里勤垂首立于殿中,脸上带着深深的愧疚与疲惫。
“……孟胜去意甚坚,臣苦劝无果。他言道,秦法严苛,工爵虽荣,实为笼络匠才为君王征伐之利器,与墨家‘兼爱’、‘非攻’、‘节用’之根本大义相悖。尤其……尤其得知‘黑火惊雷’此等凶器源于墨家之学,更觉玷污先贤,痛心疾首。”相里勤的声音干涩,“追随他离去的三十七人,皆是精通守城机关、器械制造、冶炼淬火的好手,更有三人……曾参与‘黑火惊雷’的早期配方推演!”
李薇的心猛地一沉。参与过早期火药研究的墨家弟子投齐!这意味着齐国可能很快就能掌握火药的核心秘密!虽然哑婆改良后的配方已被嬴政封存,但基础原理一旦泄露,以稷下学宫汇聚的能人异士,逆向推演甚至加以改进,绝非难事!
“他们走的是哪条路?可曾派人……”李薇强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
“走武关道,奔南阳方向,显然是欲经楚国入齐。”相里勤道,“臣已派得力弟子暗中尾随,但孟胜机警,恐……恐难拦截。”他顿了顿,脸上露出痛苦之色,“臣无能,致使学派分裂,人才外流,更遗祸邦国,请太后、王上治罪!”说着便要跪下。
“钜子不必如此。”嬴政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他大步走入,玄衣微扬,神色冷峻,眼神却异常平静,仿佛早已预料。“人心如水,堵不如疏。孟胜所求,不过一方净土。强留其身,难留其心,反生怨望,遗患更深。”
他走到御案后坐下,目光扫过李薇和相里勤:“走了,未必是祸事。”
李薇和相里勤皆是一怔。
“稷下学宫,鱼龙混杂。”嬴政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孟胜等人携技投齐,齐王建好大喜功,必奉为上宾,急于求成。然火药之术,凶险异常,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之祸。此其一。”
“其二,”他目光转向相里勤,深邃难测,“墨家之学,博大精深,岂止于守城火药?‘节用’、‘尚贤’、‘天志’、‘明鬼’……皆可大彰于世。相里钜子何不借此良机,广开‘墨学精舍’之门,延请天下有志于墨学者子,无论出身,无论流派,皆可入内研讨精义?将钜子城真正打造为天下墨学之渊薮?至于工造技艺,精舍之外,另设‘天工院’,专司为国效力之匠作,以‘工爵’酬其功。道术分途,各得其所。”
嬴政这番话,如同拨云见日!不仅将孟胜出走可能带来的危害降到了最低(坐等齐国玩火自焚),更给出了解决墨家内部分裂的釜底抽薪之策——将学术(墨学精舍)与技术(天工院)彻底分离!精舍成为纯粹的学术殿堂,吸引天下墨家各派学者,彰显学派影响力;而天工院则作为技术研发和应用的实体,专注于为秦国服务,以工爵激励人才。两者并行不悖,甚至相辅相成!
相里勤如醍醐灌顶,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深深一揖:“王上圣明!臣愚钝,竟未悟此道!此法大善!既可安学派之心,又可聚匠才之力!臣即刻着手操办!”
李薇看着嬴政,心中震撼无以复加。这位年轻的君王,对人心、对权术、对平衡之道的把握,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不仅化解了一场潜在的人才危机,更借机将墨家这股强大的力量,更深、更牢地绑在了秦国的战车之上。
“王上深谋远虑,哀家佩服。”李薇由衷道。
嬴政微微颔首,目光却转向了李薇:“孟胜之事,阿母不必忧心。倒是频阳的代田法……”他显然也得知了试点的波折。
“正要禀告王上。”李薇收敛心神,将频阳的试验田方案详细道来,“以官府担风险,行小范围对比,既安民心,亦为新法正名。只是……推行新法,阻力不仅在田间,更在人心。若无人能深入乡野,以农人听得懂、看得见的方式,将此法之利实实在在展现出来,恐难服众。”
嬴政沉吟片刻,目光扫过殿外:“蒙恬。”
侍立在殿外的年轻将领立刻应声而入:“末将在!”
“寡人命你暂离军营,领‘劝农使’之职。”嬴政的声音不容置疑,“率你麾下通晓农事、技艺的士卒,进驻频阳代田法试点!一则为试验田提供人力、畜力保障;二则,”他看向蒙恬,眼神锐利,“给寡人盯紧每一个环节,用军中的精准与毅力,确保此法执行不走样!更要学会与老农沟通,将此法之‘理’,化为田垄之‘利’,做给农人看!你可能做到?”
这是将推行代田法的重任,交给了蒙恬这位锐气十足的年轻将领!以军法之严,行农事之细!
蒙恬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强烈的自信与责任感,单膝重重跪地:“末将领命!定不负王上与太后所托!必使代田之法,扎根频阳,惠及万民!”他知道,这不仅是农事,更是王上对他能力的又一次重大考验。
看着蒙恬领命而去的挺拔背影,李薇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彻底松开。墨家的风波被嬴政以高超的政治手腕化解,代田法的推行有了蒙恬这支执行力强悍的“农战”力量介入。惊蛰已过,利刃初磨,秦国的根基,正在这危机四伏的早春里,悄然变得更为扎实。而未来东出的锋芒,似乎也在这少年君王深沉的布局中,一点点凝聚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