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的药香里,激烈翻涌的情绪终于平息,只余下劫后相拥的静谧。
空气仿佛都柔软了几分。
云夕扶着霍廷渊靠坐好,自己也挨着床沿坐下。
两人的手依旧扣在一起,指节微微用力,传递着无需言语的踏实感。
“你的兵权……”
云夕想起他付出的代价,眉心拧起一个极小的结,声音里掺了砂砾般的涩意,
“就这样丢出去了。那五十万把刀,真能听霍廷哲的调遣?那些跟你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能咽下这口气?他们……心里会不会有疙瘩?”
她太明白一军之魂系于帅旗。
霍廷渊这一抽身,对北境那些血火里淬炼出的骄兵悍将而言,不啻于抽走了脊梁骨。
霍廷渊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眼底是看透世情的寒芒。
“听他的?”
他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做梦。那些兵,骨头缝里刻的都是我霍廷渊的名字,喝的是边塞的风沙,认的是染血的帅旗!
霍廷哲?龙椅上坐久了,骨头都酥了,懂什么刀口舔血的日子?”
他顿了顿,眼神锐得像出鞘的刀:
“至于我帐下那群狼崽子,王猛、赵拓、李敢……哪个不是刀山火海滚过来的兄弟?霍廷哲那点腌臜心思,他们门儿清。
交虎符,是老子为了活命来见你!他们只会憋着股邪火,等……”
霍廷渊眼底掠过一丝狠厉的算计,“等风起了,火自然就烧起来。”
云夕看着他眼中那份属于沙场阎罗的冷酷与蛰伏的野性,最后那点悬着的心落回实处。
他不是莽夫弃子,是毒蛇盘踞,静待雷霆。既如此,她便不必多言。
“你心里有谱就好。”
指尖在他手背轻轻一划,胜过千言。
紫宸宫的日子,倏忽滑过,竟有了几分偷来的暖意。
仗着云夕那些“仙家手段”和悉心调养,霍廷渊身上的伤好得飞快。
他似乎要把过去亏欠的时光连本带利讨回来,恨不能变成云夕的影子。
批折子?他就在边上默默研墨,或在她肩颈酸涩时,指腹带着薄茧,力道沉稳地揉捏。
云夕偶尔丢几份不涉机要的折子给他,霍廷渊虽不通齐地细务,但沙场淬炼出的眼光毒辣老到,三言两语就能点破军略关窍或人心鬼蜮,常让云夕眼底闪过激赏。
烛影摇红下,两人低语商议,一个沉静如渊,一个锋芒毕露,竟奇异地熨帖。
云夕起身踱步,他立刻如临大敌般贴身护着,手臂虚虚环在她腰后,仿佛她脚下不是金砖玉阶,而是万丈悬崖。
用膳更是眼风如刀,死死盯着她的碗碟,恨不得把满桌滋补都填进她嘴里。
那副草木皆兵又笨拙霸道的模样,常惹得云夕无奈莞尔,心底却像煨着温吞的小火炉。
宫墙之外,齐国的筋骨正被一种名为“水泥”的神物重塑。
都城与州府的主街,坚硬的青石板被碾平,覆上平整如镜、雨雪不侵的灰色“神泥”。
更令人咋舌的是那蛛网般蔓延的官道!宽阔平坦的水泥巨龙贯穿沃野,车马疾驰如飞,商队络绎不绝,消息传递快逾奔雷。
城市的天际线也在疯长。
老旧的木楼旁,一幢幢以“混凝土”为骨的新厦破土而出。
匠人们的手艺捅破了天,六七层的高楼拔地而起,刺破苍穹,勾勒出前所未有的气象。
工坊深处,炉火日夜不息,风箱嘶吼如雷。
那掌控了更高炉温的炼钢秘术,让齐国的刀锋、犁铧乃至撑起广厦的脊梁,都脱胎换骨!
钢铁的洪流,正轰鸣着注入这个国家的血脉。
然而,这国力蒸腾、帝后(虽无名分)情浓的表象之下,朝堂的冰面已悄然开裂。
云夕的孕态渐显(宽大龙袍虽能遮掩,但近臣重侍谁不是人精?),一些老成持重或心思活泛的臣子,眼神便黏在了那空悬的后宫尊位上。
女帝有孕,龙嗣将临,此乃国本!可皇夫之位虚悬如故!
紫宸宫里那位大乾战王,身份尴尬如鲠在喉——是客?是囚?还是……未来的帝君?
终于,一次朔望大朝,金銮殿上气氛凝滞。
一位须发如雪、以“骨鲠”闻名的老御史,手持玉笏,颤巍巍出班。
声音洪亮,字字如锤,砸在寂静的大殿: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岂能长久空置!陛下身系江山,龙嗣将诞,更需贤德君父正位定名,安天下臣民之心!
老臣斗死以谏:为社稷永固,为皇嗣承祚,请陛下广开选秀,甄拔良配,册立皇夫!此乃千秋万代之基,刻不容缓啊!”
话音未落,如同冷水泼进滚油!
附和之声四起,言辞恳切,仿佛立后选夫已是天字第一号要务。
无数道目光,明里暗里,都瞟向龙椅旁那片刺眼的空旷。
紫宸宫暖阁里,霍廷渊正执朱笔,在几份新设驿站的奏章上勾画批注。
宫人附耳低语,他手中笔锋猛地一顿,一滴鲜红的朱砂“啪”地落在奏本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宣政殿上,云夕神色未动,依旧沉静如古井寒潭。
那双清冽的凤眸缓缓扫过殿下心思各异的群臣,无波无澜,却带着千钧山岳般的威压。
她提笔,在最后一份奏章上落下朱批,搁笔的动作不疾不徐。这才抬眼。
“朕的后宫之事,”
清冷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落玉盘,清晰地滚过每一个人的耳膜,
“何时轮到诸卿指手画脚了?”
“‘选夫宴’?”
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冷冽得让殿内温度骤降,目光如实质的冰锥,瞬间钉穿了那位老御史的脊梁骨,冻得他浑身一僵,冷汗涔涔,
“朕看,大可不必。”
“朕的后宫,”
她一字一顿,带着碾碎一切质疑的、君临天下的决绝,
“自有主张。不劳诸位费心。”
语毕,她不再看殿下噤若寒蝉、面色青白交错的群臣,霍然起身。
玄色绣金凤的广袖带起一股凛冽的风,决绝地拂过御阶,转身离去!
裙裾扫过冰冷玉阶,再无半分停留。
偌大的宣政殿,死寂一片。
只余下满朝文武僵立当场,面面相觑,心头惊涛骇浪。
女帝的态度,强硬得如同淬火的精钢!
紫宸宫里那位……在女帝心中的分量,恐怕比他们所能想象的极限……还要重!
这场由立储选夫掀起的暗涌,被云夕以最不容置喙的姿态,一掌拍回了冰面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