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山湖的夜里能听见冰面炸开的脆响,像谁在水下点燃了一串鞭炮。
石云天站在了望塔上,看着队员们把新截的粮食分装成小袋,芦苇荡里飘着淡淡的麦香——那是薛庄古道截来的粮食,袋角还留着伪军小队长偷偷画的红圈。
“张会长那边有动静了。”宋春琳踩着薄冰过来,手里的信卷成细筒,沾着晨露,“他今早去宪兵队‘投诚’,松尾让他当众念悔过书,说要把红黑账的底给掀了。”
石云天接过信,信纸是商会专用的宣纸,边缘印着暗纹——那是张会长年轻时在苏州学的手艺,说过好纸才能记清账。
信上只有两句话:“午时三刻,钟楼敲钟为号;账房地窖,有松尾的军火清单。”
“这老狐狸是想把水搅浑。”王强叼着烟袋凑过来,烟锅里的火星在雾里明明灭灭,“他要当众骂飞虎队,松尾肯定信;可他敢把军火清单藏地窖,就是赌咱们能看懂他的账。”
石云天把信烧在冰窟窿里,纸灰打着旋沉下去:“松尾想借张会长的嘴,说红黑账是骗人的;咱们就借张会长的局,让枣庄的人看看,谁才是真骗。”
他转头看向鲁汉:“鲁汉叔带十个人,穿伪军衣服,混进钟楼附近的商铺,听见钟声就砸松尾的广播车——那是他要当众洗脑的宝贝。”
“得嘞!”鲁汉把机枪往背后一甩,“保证让他的喇叭还没响就变成哑巴!”
钟楼广场上挤满了人,松尾的卫兵举着刺刀围成圈,圈中央搭了个高台,张会长穿着崭新的绸衫,站在台上像尊蜡像。
松尾坐在台下的太师椅上,他手里把玩着红黑账的抄本——是上次从商会搜走的,纸页被他揉得发皱,像团腌菜。
“张会长,”松尾的军靴敲着地砖,声音通过广播车放大,震得人耳朵疼,“说说吧,这红黑账是不是飞虎队编出来骗人的?”
张会长没抬头,手里的悔过书在风里抖。
石云天混在人群后,看见老人袖口露出半截绷带——那是昨夜送情报时被卫兵打的,血把绸衫浸成了深褐色。
“说!”松尾猛地拔枪,枪口顶着张会长的太阳穴。
广场突然静了,只有广播车的电流声滋滋响。
张会长突然抬起头,声音不大却透着股子脆劲,像账本上刚写的字:“红黑账是假的。”
人群里起了阵骚动,松尾的嘴角翘起来,手指在扳机上摩挲。
“可松尾太君的账是真的。”张会长突然提高声调,手里的悔过书“哗啦”散开,露出背面的字——那是用朱砂写的日军粮库清单,“上个月初三,宪兵队从商会拉走五十石米,说是借,至今没还;初八,松尾太君的卫兵抢了北关李寡妇的织布机,还烧了她的房子……”
松尾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枪栓“咔哒”响了一声。
“这些账,红黑账上没记,可老百姓心里记着呢!”张会长突然把悔过书往天上一扬,纸片像白蝴蝶似的飞起来,“松尾太君让我当汉奸,可我这账房先生算得清——日本人欠咱们的,比红黑账上的字还多!”
广播车突然炸了。
不是被枪打烂的,是鲁汉让人从对面酒楼扔下来的火药包,裹在棉絮里,炸开时带着股烧焦的棉花味。
碎片溅到松尾的椅子上,把酸枝木扶手炸掉了块角。
“动手!”石云天的汉环刀出鞘,寒光扫过人群。
王二的婆娘突然把娃往老汉怀里一塞,抓起地上的碎砖就往卫兵头上砸;卖菜老汉举着镰刀冲上去,刀背拍在伪军的枪托上,喊着“还我菜筐”;连钟楼顶上敲钟的老道都动了,把钟锤往卫兵堆里扔,铜锤砸在头盔上,响得像过年的锣。
松尾的卫兵被这阵仗弄懵了。
他们见过拼命的,没见过这么乱的——有抱着卫兵腿哭的老太太,有往枪眼里塞泥块的小孩,还有举着拐棍追着卫兵打的瘸腿汉子。
“八嘎!”松尾举枪要射,却被个滚过来的油桶绊了个趔趄。
那是香油铺的王掌柜推过来的,桶底漏了,香油在地上漫开,卫兵们踩在上面,摔得像滚葫芦。
石云天趁机冲上台,汉环刀挑断捆着张会长的绳子。
老人却没动,指着台下喊:“救刘账房!他知道军火库的位置!”
刘账房被两个卫兵架着,脸肿得像发面馒头,却还喊着“西仓库有炸药”。
石云天刚要冲过去,眼角瞥见松尾举着军刀扑过来,刀风带着股腥气。
他侧身躲过,汉环刀反手劈向松尾的手腕,却在半空停住了——突然他抓住身边的一个人挡在面前。
松尾趁机一脚踹在石云天胸口,石云天踉跄着后退,撞在台柱上,喉头涌上股腥甜。
“抓活的!”松尾吼着,卫兵们像潮水似的涌上来。
就在这时,钟楼的钟响了。
不是午时三刻,是提前了一刻钟,敲钟的老道扯着嗓子喊:“鬼子的援兵从薛庄来了!带着炮呢!”
人群顿时慌了,往四处涌。
石云天抓住机会,拽着张会长往台下跳,鲁汉的机枪在屋顶扫出条火道,子弹贴着人群头顶飞过,把宪兵队的旗子打烂了。
刘账房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抱着个账本往这边跑,卫兵的子弹打在他腿上,他却把账本往石云天怀里一塞,自己往反方向跑,喊着“军火库在东墙根”。
石云天翻开账本,里面夹着张地图,画着日军军火库的位置,还有行小字:“松尾让冈村带一个小队守着,说要引飞虎队来。”
“这老东西,把松尾的账算得比红黑账还清。”石云天把账本塞进怀里,拽着张会长往巷子里钻。
巷子里更乱。
有抱着鸡往外跑的,有推着独轮车逃命的,还有拿着锅铲追着卫兵打的。
松尾带着卫兵追出来时,广场上只剩满地狼藉。
广播车成了废铁,酸枝木椅子缺了条腿,张会长的绸衫挂在旗杆上,像面破旗子。
“追!给我追!”松尾的军刀劈在墙上,溅起片石灰。
可他手底下的兵早被这阵仗吓破了胆,跑得比兔子还快。
石云天带着张会长钻进绸缎铺,宋春琳正等着。
“往哪走?”宋春琳问。
张会长喘着气说:“往南,去染坊,那里有暗道通微山湖。”
染坊里满地都是染布,红的绿的缠在一起,像片彩色的泥潭。
石云天和张会长踩着染布往深处走,松尾的吼声从巷口传来,越来越近。